◎兴许相爷会网开一面,放你一马。◎
“付轶?”沈之砚听白松说完, 原来阿柔撞见她姐夫与外室私会,这才派了云珠出去,鬼鬼祟祟, 倒叫他猜了半天。
“主子,还有个事。”白松一贯沈稳的脸上, 难得流露兴奋, “宅子里那女人是梁二娘, 梁泽的女儿。”
嗯?
沈之砚展颜,拊掌缓声道:“得来全不费功夫。”
梁泽是金刀掌柜莫义口供中的关键人物,便是当年背叛翟家丶率先投靠烨王的镖局二当家。
这人在西北丶京城这条线上经营多年, 身份早已洗白,摇身变成一介豪商富绅,在京城周边大量置办产业,另有几所私宅,可谓狡免三窟, 行迹神出鬼没,见过他本人的极少。
火烧盐库时, 梁泽就在曲商湖对面, 严烁带人赶去迟了一步,叫他逃之夭夭。
顺着当日留下的线索,抓住梁泽只在时间早晚。
沈之砚略一沈吟, “人一定还在京城, 你即刻派人通知严烁,盯紧梁二娘这条线, 三日内, 我要梁泽归案。”
他心中预想的时间, 从烧毁私盐伊始, 只有一个月,若元参就是翟天修,得知京城的货损失惨重,定会提前赶回。
他是金刀镖局的少东家,找梁泽这个叛徒一雪前耻,接下来才能坐稳金刀头号交椅。
若说烧盐库是第一个诱饵,那么梁泽,就是沈之砚将要从翟天修口边抢下的一块肥肉。
待那人一步步落入陷阱,沈之砚便会揭穿他的丑陋嘴脸,为虎作伥,替杀父仇人效力,阿柔看清他的真面目,自然就会死心。
转眼到了初九这日,皇帝寿诞,乾清宫安排下盛大典礼,百官入宫觐见贺寿,五品以上身兼诰命的夫人也须前往。
阮柔位次靠前,立在一众大妆华服的贵妇中间,年纪属她最小,盛妆下姿容绝顶,颇为引人瞩目。
她轻垂眼睑,只以馀光扫视四周,心里却在想,阮桑一辈子想要的,无非是凤冠霞帔加身,可以在这样的场合走上一遭,给阿娘争口气。
那些年她刚嫁给付轶时,吃了多少苦,帮他逢迎上官家的女眷,被人奚落了也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一心指望她那个老实巴交的夫君,有朝一日官运亨通,两人共同打拼之下,让付家早日跻身京城高门行列。
可笑。
阮柔微微侧过头,隔着宽敞大殿,扫视对面百官的行列,与她差不多齐平的位置,站着她的夫君沈之砚,至于付轶,则要排到更后面,大概在殿门外的广场上。
这时,前方起了一阵骚乱,阮柔擡首望去,金鸾丹墀之上,皇后正率领众妃祝酒,在她的身前,是一身华服高髻的端宁长公主。
阮柔这里离得较远,听不大真切,还是附近交头接耳的议论,才弄明白出了何事。
侍者捧来盛酒的金樽,按礼第一杯该是皇后拿,却被长公主伸手端了过去,皇后低声提醒了她一句,谁知这下却捅了马蜂窝。
端宁长公主冷笑着,当场将杯盏抛摔在地,直指皇后有心针对,想让她丢脸。
皇帝在御座上沈着脸,听她二人争吵不休,不,主要是长公主一个劲在咄咄逼人,他上前解围,斥责了皇后两句,叫她先回后宫,才转头来安抚这脾气大得吓人的皇姐。
端宁长公主当着众臣的面,完全不买皇帝的账,高亢清亮的嗓音如同一把足金手柄的小小音锤,连连敲击悬在前殿两侧的编钟,发出一连串嗡嗡作响,话语便无法清晰传到后面,阮柔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字。
“皇恩浩荡……惜……郡主,丢了皇家颜面……罪人。”
如是云云。
接着,端宁长公主长袖掩面,哭着奔出殿去。
阮柔悄悄踮起脚尖,这一排最首位站的是裴夫人,由于她生得高大,一顶凤冠也是官眷中最隆重的,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顺着凤冠的缝隙,阮柔一眼便瞄到,站在皇帝身边的正是裴琬莠。
她今日的服制格外隆重,阮柔已经得着消息,她被皇帝赐封郡主,号惜归。
这名号,听着就不大像样。
联想到秀秀长在乡野,这其中多少有点讽刺意味,随着长公主翩扬的衣摆在殿中划过,众人齐齐转过身来,阮柔看清裴夫人眼中挥之不去的嫉恨。
皇帝给裴琬莠赐郡主,便等同于默许了长公主与她的母女关系,阮柔略感奇怪,长公主难道不该对此感恩戴德吗?
怎会当众跟皇帝闹得这么难堪。
上方,皇帝表情沈默,半晌,和煦地向裴琬莠一笑,“去吧,你跟上去瞧着点。”
裴琬莠到底年纪小,这两天被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冲晕了头。
半年前,她还是个每日早起劳作,上山放羊的野丫头,陡然被接回京城,说她是相爷的女儿,就够让她开心得忘乎所以了。
没想到,她的猜想竟这么准,长公主,真的是她亲娘。
然而眼下的变故,叫她惶恐不安,她多少能感觉到,长公主和皇帝舅舅的关系不咋样,她倒是觉得,惜归这俩字……唔,是不大好听,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为这么点小事,她本人都不在意,为何长公主要大发雷霆?
这么当众给皇帝舅舅甩脸子,往后亲戚间还怎么来往走动啊?
她生来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离家不远的蒙古包里,每家都有十好几口人,兄弟姐妹丶亲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秀秀过去羡慕得紧,她也想和亲人一起生活,眼下却觉得,唉,亲戚多了,也有烦恼。
她朝皇帝启齿一笑,“陛下,你别怪母亲,她一定是过去太孤单了,才会脾气不好,往后我会好生照顾她的。”
声音压得很低,除了近侍在侧的桂保,再无人听见。
皇帝朝她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欣慰道:“秀秀这么懂事,朕就放心了。”
裴琬莠便拉起一点裙子,快步下了金阶,从裴夫人身边经过时,礼貌地向她颔首示意。
裴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两眼朝天,看也不看她。
裴琬莠顶着满殿的目光,倒并无怯懦慌张,看见队伍中的阮柔,还朝她眨眨眼,追着长公主飞快跑了出去。
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毁了寿星公的大好心情,皇帝拂袖而去,临行前点了桂保丶温在礼等几名近臣入殿。
裴安立在百官之首,眯眼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今日这一闹,出自他的授意,是为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肯承认裴琬莠的身份,更为她赐下郡主府邸,可谓荣宠极盛。
长公主不识好歹,当众与他闹翻,而皇帝这样也能忍下这口恶气的话,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一回,皇帝是铁了心要收拾烨王,拿她们母女当筹码。
皇帝登基前就忌惮烨王,只因这位义兄虽是赐姓,文韬武略样样拔尖,萧铎没有继承权,深受皇恩,对皇室忠心耿耿,当年便有得萧铎者得天下的说法。
那些个有心皇位的皇子们,纷纷与他交好,太子这个正统继位人怎会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之后爆出烨王和端宁的丑闻,先帝大怒之下,险些一剑刺死亲生女儿,只因他宁可亲手断送嫡长女的性命,也不愿看到苦心栽培丶有望匡扶社稷的栋梁,毁于儿女私情。
烨王自请离京前,当众与端宁决裂,将她相赠之物统统付之一炬,恶形相向谩骂不己,说她是祸水,毁他一生。
烨王的悔恨令先帝好过了些,本打算让他在西北冷静两年,正好在军事上磨炼一番,便还将人调回京来。
许是先帝当时受了这对儿女的刺激,龙体渐衰,脾气愈发暴戾,接下来以雷霆之势处置内阁首辅明经浩,受牵连的官员足达上百人之多。
裴安便是在那时搭上了端宁长公主,一个仕途无望心灰意冷,一个情场失意万念俱灰,两下一拍即合,第一夜便如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端宁发现有孕,当时裴安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肚里的,到底是谁的种?
他是男人,对这种事说不大准,不过身为母亲的端宁却未必完全糊涂。
端宁此后便不怎么搭理他,这个傻女人还一门心思盼着烨王回京,想跟他再续前缘。
彼时朝局动荡不安,先帝一命呜呼,新皇继位,截留了召回烨王的遗诏,那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从此被隔绝在荒凉的西北,老死不得见繁华都城。
端宁于此时产下一女,紧接着就被皇帝派人抱走,在裴安看来,或许皇帝也在怀疑,那是不是烨王留下的孽种。
先帝已死,这世上再无人能掣肘烨王,唯有他的血脉,他跟那个——宁可自断前程,也要保她性命的挚爱——所生下的血脉,就成了唯一能牵制他的人。
否则,皇帝为何要欲盖弥彰,把那孩子送去贺兰山,在烨王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一时,有官员纷纷过来恭贺,大益朝从未给宗亲之外颁过郡主,相爷深受皇宠,得此殊荣,怎能不庆贺一番。
裴安亲切含笑,对众人的恭维欣然接受。
他乐于见到皇帝与烨王之争,不论琬莠是不是他亲生的,只要还姓着裴,他便也可以拿来当个筹码用,在这一局中收获巨利。
贺寿结束本该是大宴百官,因着长公主这一闹,便也取消了。
阮柔随人群走出大殿,沈之砚来到她边上,垂眸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心里却有同样的默契,一同向宫门走去。
今日来的时候沈之砚就跟她说好了,宫宴结束,就一块儿去城里看灯,眼下平白多出来半天时间,倒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时,刑部尚书岑鸿文在后唤住沈之砚,岑夫人也在一旁,阮柔还是头一次接触沈之砚的顶头上司,上前与他二人见礼。
岑夫人拉着她的手,热络地左瞧右瞧,“早听闻沈夫人姿容绝世,之砚成日把你藏在家里,都不肯带出来叫人见识见识,真是可恶。”
对于这种亲切到略显夸张的交际,阮柔实在经验不足,这时也不由感叹,论逢场作戏,她离着阮桑还有十万八千里。
只得含笑回应,“哪里,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岑尚书视线在阮柔身上打了个转,暗自冷笑,沈之砚就是为了这个妇人,宁可不当相爷的女婿,果然是年轻气盛。
岑夫人瞥了眼自家老爷,拉着阮柔往边上走,“日头怪晒的,走,咱们去那阴凉地儿待会儿。”
腾出地儿给这两位谈正事,岑尚书轻咳一声,开门见山,“圣上有意,叫刑部与大理寺协查私盐案,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沈之砚微一颔首,“知道。”
岑鸿文目光炯炯审量着他,想从中寻出一丝端倪,奈何这年轻人的城府比他还深,竟一时看不出来。
他略作不满,说道:“严烁那就是个莽夫,私盐案,查的不是盐,是西北那位,沈侍郎,老夫以为你不会看不明白。”
眼前之人,才华魄力样样不缺,令岑鸿文升出深深的艳羡与嫉妒,沈之砚天生就是掌刑名丶执律典的佼佼英杰,心思机敏丶手段圆滑。
短短三年,已威胁到他的尚书之位,裴相逼着他退位让贤,好让得意门生上位。
岑鸿文心有不甘,然而眼下,形势陡然急转。
“私盐案水深得很,那就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老夫实在不愿看到你,木秀于林丶早早摧折的一天。”
他故作痛心疾首,继而直言道:“严烁虽莽,有温在礼背后撑腰,那些人不敢拿他开刀,可之砚你要知道,老夫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来保你的。”
沈之砚温雅一笑,依旧轻描淡写,“下官明白。”
岑鸿文的幸灾乐祸,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搞得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叫你去查私盐,其实是裴相的意思,陛下并未驳回。之砚,你要是有难处,不妨去找相爷再好生谈谈,兴许他会网开一面,放你一马。”
阮柔站在不远处,将这番话一五一十听进耳中,对岑尚书不加掩饰的敌意,深感错愕。
她一直以为沈之砚仕途顺遂,那么,他与裴相的关系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是因为……拒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