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愫。◎
夜幕降临, 璀璨灯火渐次点亮,到处是火树银花丶明灯高悬,崇文大街那边搭起几座高台, 晚些会放贺寿焰火。
阮柔和沈之砚眼下坐在彩凤楼二层的包间里,隔窗可观焰火, 以至今夜楼里坐无虚席, 要不是阮柔早早订下包间, 便只能去街上和人挤着看。
“阿柔怎会想起来这里?”沈之砚对她的安排颇有两分意外。
阮柔为他斟满酒水,笑而不答,指尖捏着杯盏, 目光望向窗外不远处的高台。
原来这里离崇文大街并不远,那么,他游街那日,惊马跑到彩凤楼,是否也是有心之举?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阮柔回眸莞尔,“夫君你知不知道, 传闻这彩凤楼绣球招亲最是灵验, 出过不少天赐良缘的佳话。”
连她这种小户之家的庶女,都能攀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可不是灵验异常?
沈之砚低垂了眼, 把玩手中的白瓷盏, 唇畔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半晌, 轻声道:“我幼时学习骑马, 曾被烈马踩断脚趾……”
阮柔掩住口, 轻轻“哦”了一声, 立刻想到他脚上缺失的尾指。
那双瑞凤眼宛然掀起,向她望来,“后来那些年,我再没碰过马,对那家夥有点害怕。还是在国子监的时候,严烁教我骑马,大概是有些执念吧,我学得很用心……”
他眼中像是泛起清凌耀眼的光斑,璨若星辰,俊逸端方的风采多了几分飞扬。
“不谦虚地说,如今京城文官之中,没人的骑术比得上我。”
阮柔静静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丶陌生的沈之砚。
“所以,游街那天,你是特意跑到楼下来接绣球的,对吧?”
她轻声道出这一事实,沈之砚默默凝视,对她干净利落的进攻,竟生出几分无力招架之感,一时措手不及。
漫天华彩便在这时,自她身后绽开放来。
冒着白烟的尾焰,挟着刺耳长鸣,争先恐后直蹿天际,旋即炸裂成绚丽夺目的繁花,一朵朵镶嵌在黑蓝的夜空中,流光炫影久久不散。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无声注视这场瑰丽盛景,解开了第一个谜团,令阮柔生出更多不安。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绚烂落幕,沈之砚临时起意,牵起她的手出了彩凤楼,汇入汹涌喧闹的人潮。
街上接踵摩肩,大多是一家子扶老携幼出门看灯,沈之砚让阮柔走在里侧,不时擡手挡开她边上的行人。
耳边充斥的尽是欢声笑语,不时有人被踩掉了鞋,或撞歪簪子的,惊呼声起此起彼伏,气氛闹哄哄的。
阮柔微微提着裙摆,庆幸裙子底下,穿得是一双轻巧的小羊皮靴,踩在硬石路上发出咯吱声。
今日要穿朝服,车上另带了便装,出宫后阮柔在马车里换好衣裳,是一条桃红色锦绶藕丝长裙。
出门赏灯,自然要穿得鲜亮些,裙子上缀着几缕曼卷绡纱,雅致得来颇有几分仙气飘飘。
结果,沈之砚等她换好进了车厢,拿出一双毫无装饰的羊皮小靴,伏身为她换上,系紧鞋带时说:“街上人多,穿这个好走。”
阮柔当时就觉得:“……”皮靴虽簿,可跟她身上的纱裙完全不搭啊。
不得不说,沈之砚心细如发,虽说成亲三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带她上街逛灯会,能想到这一点真是挺不容易的。
只是在服饰搭配上,还须提升眼界才好。
但这会儿走在拥挤的人群里,阮柔心里还是服气了,反正裙子挡着,谁也瞧不见她底下穿了一双那么膈眼的皮靴,总好过原先鞋头缀明珠的蝴蝶鞋,穿那个走在这里,被人踩上一脚的滋味……不要太惨痛。
出了崇文大街,人流渐渐稀疏下来,路边时有小贩摆出的摊位,叫卖各式各样的彩灯丶傩舞面具等小玩意,还有吃食。
阮柔被摊子吸引,走走停停,目光在那些精巧别致的小物件上流连,到了这会儿,两人之间,先前被她直言逼问而起的窘迫,渐渐烟消云散。
那句话脱口而出后,她也有些懊恼,从前阮桑总说她活像个小炮仗,说话冲得叫人想打她一顿。
没想到,嫁进沈家三年,被她掩藏得极好的这个坏毛病,今夜却在沈之砚提及往事时,一个没忍住暴露无遗。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否则不过是落得双方难堪的下场。
她在卖文房四宝的摊位上,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砚台,翻来倒去看了好一阵,还拿在耳边敲着听了听音质,显得很内行的样子,接着向摊主问价。
“夫人真有眼光,这是上好的澄泥砚,质地上乘,只卖十两。”
阮柔回眸看看沈之砚,像是询问他的意向,沈之砚容色淡淡,含笑点了点头,看起来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买了,替我包起来。”阮柔当即拍板。
沈之砚去摸荷包,阮柔按住他,“我送你的,自当我付钱。”
她从腰间坠的香囊里摸出一锭碎银,给了那摊主,笑眯眯道:“剩下的不用找。”
回过身,阮柔赶紧拉着沈之砚往前走了一段,这才将手中的砚台晃了晃,外面包裹着粗糙的牛皮纸,拉开纸封一角,她把指头探进去摸了一下。
“爹爹最爱摆弄这些石头,我小时跟着他学了点儿皮毛。刚才那老板没说错,这砚的确是澄泥,正宗西域来的,他不识货,只当是块赝品,才卖得这么便宜,拿到相宝楼去,价格起码能番上十倍。”
她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模样颇有两分卖弄。
沈之砚来了点兴致,半信半疑接过去端详,他寒窗十载学而至诚,对此类外物仅以好用为目的,实在没什么研究。
“瞧着像是包了层浆,质地……”他想说,也就一般吧,能用。
“这你就外行了。”
阮柔抿唇轻笑,探手过去,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轻轻在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她努了努嘴,“喏,这大概是件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儿呢,外面裹了好几层泥。”
“不过,泥与泥之间,也有很大区别的,澄泥的胶质,烧制后质地坚若玛瑙,莹润如玉,敲击音质琅琅。”
“便如璞玉与顽石,单看外形常人分辨不出好坏,世上那些经人传颂的美玉,又有哪一件不是千锤百炼丶历经沧桑,才能成为传世佳作的。”
她侃侃而谈时,双眼澄澈清透,映着夜灯,眸间如同点缀漫天繁星,灼盛的光华耀眼夺目,令沈之砚几乎不可直视。
关于璞玉和顽石的说法,便像一道璀璨的阳光,直直穿透他的胸腔,照进漆黑苍凉的内心深处。
“到了,你看。”沈之砚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目光转向不远处枝繁叶茂的许愿树。
绿荫如盖,垂落无数红色丝绛,随着夜风在枝叶间卷舒荡漾,一张张朱红色的许愿牌上,承载着人们心之所向的美好愿望。
阮柔神色怔忡,望着眼前景象,心口猛地跳了几下,忐忑间,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阮柔小时候,这株大榕树还不是许愿树,因此地离家不远,夏日午后常有孩童在河边戏水,老人家坐在树下纳凉讲古,是阮柔姐妹俩最爱来的地方。
翟天修进京住进阮府后,兄妹三人常结伴来此,这棵树,记载了他们少年时的点滴欢笑。
后来边上盖起一座月老祠,便开始有人在这棵树下结绛许愿,可以说,阮柔是看着这株大榕树,逐渐被人传成颇具灵验的许愿树。
那些个情窦初开的时光如此清晰,逐一浮现眼前,她还记得,那天翟天修拿出一块亲手雕琢的海棠木牌,低头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深处,藏着些她还未懂的东西,问道:“阿柔想在上面写什么?”
阮柔当时红了脸,夺过木牌背在身后,“我写的东西,不能给你看。”
说完,她转身就跑,阿修在身后大笑,扬声承诺,“好,我不看。”
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在木牌上偷偷写下愿望,期盼着有朝一日嫁给他,长厮守丶共白头,攀上高高的树梢,将牌子挂在枝头。
呵,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愫啊……
这么多年来,仍旧挂在高高的树顶,始终不曾落入现实,只存在于虚无飘渺的等待之中,渐渐成空。
翟天修临行前,他们二人说好,待他回来,就去树顶取下许愿牌,到时他便会向爹爹阿娘提亲,正式迎她过门。
后来接到他的死讯,阮柔在那年七夕又到了树下,仰头望见孤零零悬挂树顶的红色木牌,不禁泪如雨下。
大概是她当年想错了,不该将这愿望挂得那么高,最终成了山巅清冷的雪,可望而不可及。
那夜,她在树下埋葬了自己尚未生发便已夭折的初恋,此后下定决心另嫁他人,却未曾想,心头最初的爱恋,永远无法抹去。
“三年前的流火灯会,我在这树下看到你了。”沈之砚低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柔,你当时在哭,为何?”
“啊?有么?”阮柔震惊回头,一瞬间自追忆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想要逃避。
“这树又叫姻缘树,许多人来此求姻缘,大概我当时……担心嫁不出去,所以才哭吧。”
她别过脸掩饰眼中的慌乱,讪笑一声,“那段时间我总爱胡思乱想,记不清了。”
彩灯如织,映在沈之砚清冷的面庞上,长睫下一双瑞凤眼藏于阴影,他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对她的关注,他早早便对阮府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碍于庶女的名头,出嫁不易,她姐姐嫁了个末等小官,而她那时已过及笄,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早已心有所属。
“你也在这儿许过愿吗?”沈之砚平和问她,仰望树梢垂落的红绛,“听人说,成亲之后会把许愿牌取下来,送到隔壁的月老祠里去,你的呢?”
阮柔张口结舌,随着他擡头,视线在树顶扫过一周,忽地楞住了。
她的那面海棠牌与众不同,很好辨认,此刻并不在树梢。
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冒出来,沈之砚早已知晓她和阿修的过往,事先把牌子取下来,却对她明知故问?
或者,是他……
阮柔即刻打消了后一个想法,前世阿修回京是在中秋之后,不可能是他取下来的。
“没丶没有。”她的声音总算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没在这里许过愿。”
沈之砚轻轻“哦”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有些遗憾。
许愿树的背面,靠近河堤边的阴影处,此刻正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眉目疏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左颊一道刀疤自眉尾延伸至鼻翼。
可以想见,当年这一刀若是劈中,会直接将他半个头颅掀下来。
然而,到底是他命不该绝,险险避过锋芒,刀气在他的脸上留下这道不算太深的印记,非但没有让他变得面目丑陋,反而凭添几分英武之气,凌厉中生出令人捉摸不透的魅力。
他低垂着头,望着手中的海棠木牌,经年日久,纹理间渗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一如他不可磨灭的思念。
阿柔已经嫁人,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第一次后悔,为何当年没死在战场上。
拿着木牌的手伸出石栏,几次想要松开,让它落入水中随波飘走,却终是难以割舍。
最终,他将木牌郑重收入怀里,转身时,一个小个子男人凑至近前,轻声道:
“少主,打听到了,郡主府在安南街,咱们现在过去么?”
男子摇头,小个子又补充一句,“秦大人说,让你一进京就去找他的。”
“秦……”男子嗤地冷笑一声,“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多等片刻也无妨,梁泽找到了么?”
小个子不再多说,只道出个地名,“八井巷。”
“走。”男子步履稳健,魁伟的身形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阮柔视线漫无目的四下游走,忽然注意到河边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杏眸顷刻涌上一层泪雾,她赶紧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她疑惑地四下张望,沈之砚看来,“怎么了?”
阮柔怔怔出了会儿神,继而笑意温婉,“没想到,这株大榕树也有香火鼎盛的一日了。”
她眨动微红的眼,“怪熏人的,要不咱们走吧。”
马车停在坊门外,上了车,阮柔靠窗坐着,缤纷彩灯透过纱帘,投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默默注视繁华街景,叠起的思绪渐渐平覆下来。
那不是阿修,大抵重游故地丶思忆故人,这才生了错觉。
车轮辘辘,沿河道而行,逐渐将繁灯夜景抛在身后,走出一刻钟,阮柔这才发现,似乎不是回家的方向,反而越行越远,转头问沈之砚:
“咱们还不回去么?”
“时辰还早。”
沈之砚今夜带她出来,本就另有目的地,来许愿树也只是临时起意。
“今晚本还有公事,不过既答应了带你看灯,总不能食言,焰火已经瞧过,现下阿柔陪我去料理完,咱们再回去,可好?”
外面赶车的是白松,今日她连云珠也未带在身边,这会儿若说不好,难不成她要独自下车走回家去?
如今的沈之砚,一改从前的温润有礼,倒变得独断专横起来。
阮柔只得点头,“好。”
马车快走到货运码头时,转了个方向,驶进一条杂乱无章丶人声鼎沸的巷道。
今夜城中锣鼓喧天丶彩灯高照,所有人都在欢庆圣寿,此处的热闹则与喜庆无关,运河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码头上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扛麻包丶擡货箱的忙碌身影,为三餐和生计劳苦奔波。
这些人的喜乐与城民毫不相通,然而居住在京城的几乎所有人,衣食住行皆来自他们没日没夜的劳作。
马车沿河道再往里走,将码头上挥汗如雨的人抛在身后,河面飘浮厚厚一层白沫,烂菜叶丶破木板随处可见,四周渐渐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
隔着车窗,阮柔看见许多散落各处的工棚,热竈上架着大锅,有人站在高处,拿长长的木棒在里翻搅,浓烟滚滚。
来往做工的人骨瘦如柴丶衣衫褴褛,身负重物艰难挪步,身后的箩筐堆得冒尖,似是某种青白色块状物,压得他们身体佝偻向下,几乎额头触地。
而站在锅边的人,被烈火和烟气烤得大汗淋漓,搅动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棒,阮柔甚至见到有的人支撑不住身体,在高架上摇摇欲坠,或许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沸腾的大锅里。
她震惊地攥住窗框,“他们……是什么人?”
“这些是竈丁。”沈之砚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起码头上的苦力,这些人的境遇还要凄惨百倍,“他们大多是从两淮逃出来的,朝廷将这些人羁押在案,罚没在北直隶的盐场将功补过。”
“为何……”这些人与事离得阮柔太过遥远,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童,连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他们为何要逃?”
“盐课过重。”
“两淮一带的竈户,缴纳完一年的税役,往往连口粮都剩不下,无法活命,只得做逃户。”
若要沈之砚说盐务,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日三夜,但考虑到她的认知有限,尽量说得直白明了。
“朝廷颁布开中法,本意是开盐路丶与民便利,却有不法商户大肆囤货,盐务衙门私开盐引,官商勾结,税役层层加码,官盐价格居高不下,导致私盐泛滥成灾。”
“私盐价格低,民众自然愿意买,官商从中获利,说起来,倒是一门皆大欢喜的买卖。”
沈之砚语气不无嘲讽,看着工棚里像牲口一样劳作的竈丁,眼中波澜不兴。
“又有多少人知道,盐枭所得暴利,是榨干竈丁们的血汗换来,更不必说他们吮血吸髓丶中饱私囊,侵害朝廷根基,国贼禄蠹,都在这盐里了。”
自调查翟天修的来历,在沈之砚眼中,已将他归为穷凶极恶的盐枭。
今夜带阮柔来此,让她亲眼见识私盐贩子手底下,残忍冷酷的现实,好叫她认清她表哥的真面目,别再被年少时的假相蒙蔽。
阮柔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沈之砚,嫁给他三年,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侃侃而谈。
这个人虽说状元出身,品行高洁,其实私下里并不喜风花雪月,谈琴作画这等风雅事,从未见他做过,偶尔闲在家中,不是看卷宗,便是彻夜在书房伏案,奋笔疾书。
沈之砚就是那种冷静淡漠的性子,却将最大的热忱,都投诸在公务上,乃至待人接物,从来是在彬彬有礼间挟着疏离冷淡。
然而今夜的他,压抑在平静话语中的激奋,她这个三年的枕边人,却是能深刻感受到,比之他的虚伪阴冷,这份热情更让她刮目相看。
沈之砚目视前方,黑沈沈的夜色下仅有零星灯火。
“那里是八井巷,城中最大的私盐窝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