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洞察她的恐惧。◎
“那敢情好!”秦嬷嬷眉飞色舞, 随后又露出疑虑,“老夫人知道怎么办?”
“她不会知道。”沈之砚神色镇定。
“二爷,有个事, 老婆子觉得,还是得叫你知道。”秦嬷嬷手上顿了顿, 犹豫半晌, 才比划道:
“前日有人来问, 这田庄卖不卖……”
“不卖。”沈之砚想也未想,一口回绝。
“那人……”秦嬷嬷在他脸上仔细端细一阵,“后来我叫人跟上去打听了, 是姚氏。”
沈之砚不经意挑了挑眉,姚氏?她为何会想起来收购平畋山这处田产。
秦嬷嬷又道:“看样子她很想要,说多高的价都接受,我想着,恐怕现如今府里还有人知道这地儿, 会不会是……老夫人起了疑心,知道我在这儿?”
“她不知道。”沈之砚缓缓摇头, 就算知道, 也不会在意。
秦嬷嬷挥了挥手,“或许是我想多了,要么就是咱这院子刚翻新, 外面瞧着多气派, 有人看上了想入手,这才传到姚氏耳朵里去了。”
沈之砚却不这么认为。
前世即把阮柔托付给秦嬷嬷, 他知道, 嬷嬷必定会拼了性命保护她。
此地隐密, 知道他手里有这处庄子的, 仅有从前伯府留下的几个老人,因此,关于毒害阿柔的人选,他一直都着眼于沈家。
如今姚氏迫不及待跳出来,叫他陡生警惕。
“嬷嬷放心,我会处理好。”
沈之砚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抚着秦嬷嬷的手,流露孺慕之情,“您多顾着些自己的身体,看帐这些事,叫陈婶他们帮着你,你老天拔地的,好生安享晚年即可。”
他心有猜测,阮柔饮下毒酒前,或许,秦嬷嬷便已被人害死。
唯有姚氏这样的,以沈家人的身份到庄子上来,才不会引起庄户们的怀疑。
接连三个梦,已将前世的来龙去脉串连大半,却仅有关于他和阿柔之间的纠葛,外因却一无所知。
这些不足以让他全盘了解,真正的危机从何而来。
就比如遇刺,之前他想到的只有裴安,眼下,或许翟天修,更想置他于死地。
而对于沈之砚来说也是一样,不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抓住翟天修,不给他们再次见面的机会。
秦嬷嬷坐在对面,眼含忧虑看着他,沈之砚一笑,拉她起身,“来,我带你去见见阿柔。”
上房空无一人,沈之砚微微沈了脸,出来疾步走到大门口,问守在两侧的白松丶朱枫,“夫人呢?”
白松一楞,急忙禀道:“先前夫人说想出去走走,属下按您的吩咐,未让她们出门,应是……还在院子里吧。”
庭院不大,一眼即可遍览,沈之砚眼角抽动几下,径直绕到屋后,果然见着两个身影。
先前阮柔一想到,还会被沈之砚囚禁在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她拉了云珠就走,才到大门口,就被白松挡了回来,一咬牙,绕到屋后,目测一下墙头的高度,转头郑重对云珠说道:
“现在就看你的了!”
云珠莫名其妙,“夫人你要干嘛?”
“翻墙,逃走。”阮柔语气坚定,“现在,马上就走。”
“可……为什么呀。”
“你先别问,等出去了再告诉你。”阮柔看了眼前院,趁沈之砚跟秦嬷嬷交待的功夫,再不走,回头铁定锁门,到时候还是得翻墙。
总之,这次她定不会坐以待毙。
云珠被她的气势所慑,只好挽了袖子,往手心啐了两下,蹦着度了度墙高,低头四下找东西踮脚。
可惜,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连块旧墙砖都寻不着。
“夫人,这丶没东西踮,我上不去。”
阮柔两手插腰略一思忖,屈膝在腿上一拍,“来,踩着我上。”
“哈?”云珠往边上跳开,“这哪儿行啊。”
“怎么不行。”
“我太重,夫人你托不动。”云珠扭捏着手指。
阮柔想了想,干脆挽起袖子自己上,“那你垫我,总行了吧。”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云珠慌得直摇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阮柔哼一声,“你可别忘了,当年爬树翻墙,都是谁教你的!”
云珠嗫嚅两声,只得扒住墙半蹲下身,一副豁出去陪夫人疯一把的架势,“来吧。”
到底多年没干过这种事,阮柔此时全凭一股勇气支撑,呵了呵手心,两掌紧贴在墙,一只脚小心翼翼踩上她的腿,撑了两下感觉差不多。
“夫人,你可千万小心,要是摔坏了,老爷可饶不了我。”
云珠颤巍巍说着,伸一只手托在她腰上,阮柔借力,身体轻盈一纵,两只脚都站到了她腿上,手指拼命往上够,差一点就能摸到墙头了。
“再……再起一点儿。”
云珠膝盖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夫人太重还是她太紧张,咬牙向上一起,只觉眼前发黑,“不行不行……”
叫唤着,反倒往下沈了沈。
阮柔心急火燎,干脆向上一跃,脚底顿时空了。
她往下掉,被云珠张着两手扑住,两人一起滚到草丛里。
沈之砚到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冷冷而笑,袖手旁观,丝毫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
跟在后面的秦嬷嬷,震惊得瞪圆双眼。
二爷娶的这媳妇……性子忒活泼好动。
大圆案上,菜肴摆得满满当当。
陈婶一边上菜,口中絮叨,“夫人莫见笑,庄稼人吃用粗鄙,没什么好东西,只是些家常菜,就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粗陶制成的碗碟,份量足够十个壮汉吃撑着。
阮柔从小也是炊金馔玉,确实没见过这种阵仗,但农家人待客的诚意,却是感受到了。
与前世她被囚在此的光景截然不同。
这是沈之砚名下的私庄,想来前世除了秦嬷嬷,并无一人知晓她的身份。
那么,他把她藏在这里,或许真的另有目的,阮柔轻悄擡眸,去看坐在对面的沈之砚。
他正跟秦嬷嬷打手语交谈,足够十人围坐的圆案只有他们三个,沈之砚姿态闲逸,并没有平日正襟危坐丶端严持重的模样。
面前的菜里,随处可见红通通的辣椒,他吃得很随性,不像在府里,吃一口辣菜也得偷偷摸摸,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
阮柔心有所感,沈老夫人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府里到处都是她的眼线,对儿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只有在这里,脱离了母亲的监视,他才能如此放纵。
他对待秦嬷嬷的态度,也是阮柔前所未见,两人交谈热络,没有生分丶不似主仆,像一对关系融洽的母子。
秦嬷嬷时不时看一眼阮柔,流露带点讨好丶又分外慈和的笑容。
阮柔也在打量她。
与寻常高门乳母的细皮嫩肉不同,秦嬷嬷脸膛黑瘦,是庄稼人常年日晒劳作留下的印记,慈眉善目,略显浑浊的双眼透着朴实。
她主动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口比了比,摇摇头,示意阮柔不必客气。
阮柔竖起拇指,弯了弯指节,对她比了个“谢谢”。
“你会手语?”沈之砚冷淡瞥来。
“只会一点点。”阮柔垂下眸子,“小时候祖母身边有位老仆,后来生病坏了嗓子,她教过我几句。”
沈之砚不置可否,又转头跟秦嬷嬷手语去了。
阮柔本有心问问,秦嬷嬷为何会聋哑,见他不理不睬,只得作罢。
丰盛的晚宴,气氛却诡谲的安静,他们两个手语交谈,剩下阮柔如坐针毡,对着一桌子菜难以下箸。
像是看出沈之砚刻意冷落,秦嬷嬷撂下他,把椅子挪到阮柔边上来,殷勤地给她挟菜,自己却不吃。
眼看碗已堆得冒尖儿,阮柔对着秦嬷嬷胡乱比划。
沈之砚冷眼旁观,并没有帮忙沟通的意思,阮柔无法,只得也给秦嬷嬷挟菜。
秦嬷嬷连连摇头,用手盖住碗,指着咽喉,沙哑地啊了几声,回头冲沈之砚翻白眼。
沈之砚这才不情不愿解释,“嬷嬷咽喉有伤,不跟我们一起用饭,你自己吃就好。”
阮柔心下暗叹,知他还在气头上。
只不过,先前他立在墙根下,脸色阴沈,表情中却并无意外。
试问谁家夫人到了庄上,第一个念头是翻墙逃跑,这难道不奇怪吗?
他却像是……早就洞察她的恐惧。
阮柔不愿深想,那太叫人毛骨悚然。
沈之砚此刻像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一个连阮柔也不曾见过的人。
他一手持箸,另一只手飞快地跟秦嬷嬷打着手势,吃饭闲聊两不误,姿意随性,全无半分清淡冷漠,那只骨节修长的手,五指翻飞,不知说得什么,不时引得秦嬷嬷仰头,发出无声的大笑。
阮柔看不懂他二人说什么,只觉得从未见过他这样高兴,是一种毫无负担和压力的放松。
秦嬷嬷拿着酒壶,给阮柔面前的杯盏添满,擡手示意:尝尝。
阮柔端在手里,嗅到一股清冽甘醇的香气,笑道:“是秋月白。”
秦嬷嬷认真看她,笑得皱纹叠起,热情劝酒。
阮柔便抿了一小口,辛辣浓烈的气息,酒液像一条细而无害的火线,热意四溢,顺着喉头滑入肺腑,立刻勾动酒虫,酒瘾都有点上来了。
一擡眸,对面沈之砚轻抿薄唇,含笑向她举杯,见她望来,那双瑞凤眼波光流转,仰头先干为敬。
阮柔凑在唇边的杯盏却又搁了回去。
她的酒量还不错,秋月白这样的烈酒也能饮上几杯,不过自家事自家知,她的酒品可不咋样,喝上头会乱说话。
沈之砚分明是想灌她。
她才不会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