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和同情,不是爱。◎
阮桑离开付家时, 两袖清风何其潇洒。
孩子已送回娘家,家财早就换作银票袖在袋中,她将嚎哭的一大家子甩在身后, 径自跟着阮柔踏出大门。
阶下驻足,阮桑回身仰望门楣上“付宅”二字, 吩咐留守的下人, “看着怪碍眼的, 早些摘下来吧。”
这间三进宅子本就是她的嫁妆,付家四口今日就得搬出去。
阮桑彰显大度,对妹子说:“去年老太太吵着要在老家盖座大宅子, 那阵儿刚好手头挪不开钱,拖到如今,才只修起个地基。不过祠堂边上的家庙倒是整治得十足气派,也好,总得有个地方给这一家子住, 你说是不是?”
阮柔笑着点头,风水轮流转, 前世阮桑的凄惨, 今生也该换付家人受受这罪了。
那边两个差役正把付轶押解上车,准备带回刑部受审,先前沈之砚给他定下的罪名, 阮柔想来仍觉毛骨悚然, 姐妹俩相视一眼。
“甜水胡同那边,你先前去过没有?”
“我去那儿干嘛?”阮桑白她一眼, “男人不是东西, 非要看着女人为他要生要死才高兴, 我为何要随他的愿?”
很有气魄地说完这话, 她又感到一阵后怕,手在袖中摸到那纸和离书,才觉安心,喃喃道:
“他……他真的杀了那个女人?”
阮桑难以想象,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到底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冷血无情。
还记得刚成亲那会儿,她手上生了冻疮,夜里他帮她上药,把她两只手塞进怀里,一整夜捂着。
那时她觉得,付轶出身贫苦,却没有他爹娘身上的种种劣习,肯吃苦,人也勤快,每天晚上回来,背着家人偷偷帮她刷碗丶洗衣,笑着跟她说,将来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阮桑全心全意相信他,心甘情愿陪伴他仕途打拼,慢慢熬诰命。
然而男人一旦变心,她也决绝,不会苦苦挽留,宁愿有尊严地离开,让位给那个他爱的人。
却原来,付轶这种人,只爱他自己,可以为利益和安危,亲手杀死枕边人。
阮桑只觉庆幸,“要是不和离,阿柔,你说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我?”
阮柔回她个肯定的眼神,这才问起,“你如何知道帐本的事?”
阮桑瞥了眼那边正要上车的沈之砚,拉她同乘,进了马车才道:“阿修跟我说的。”
阮柔一楞,半晌,轻轻哦了一声。
翟天修欲寻梁泽报仇,因此派人留意梁二娘,倒也说得通,他会给阮桑通风报信,仅从这点来看,阮柔觉得,他对阮家还是存着善意的。
想起先前沈之砚的话,她问阮桑,“付轶与裴相是否相熟?”
“裴相?”阮桑纳罕,“付轶那么个小官儿,哪儿来的机会攀附首辅大人,要是有这门路,早飞黄腾达了,用得着铤而走险去倒卖私盐?”
阮柔知她这话不假,付轶在外面的事,阮桑基本上没有不知道的。
但沈之砚的意思,显然是疑心裴相有意构陷爹爹,这又是为何?
她正冥思苦想,听得阮桑问:“倒是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阮柔支吾,“临时起意,在城外庄子上住了几日。”
“那也该给家里知会一声,你还不知道,吕嬷嬷急得什么似的,听说你婆母生了好大的气,小心回去有你受的。”
阮桑这会儿算是体会到身无家累的轻松,提点一句,斜眼打量妹子。
“那天从你家出来,刚好碰见阿修,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当时就说,你定是被沈之砚关起来了。”
阮柔眼神遮掩,叹道:“原来是你搞出来的。”
“怎么?”阮桑一下就听出问题,“沈之砚真把你关起来了?”
“哎呀……没有,好端端的,他关我干什么呀。”
阮柔唉声叹气,到底是把翟天修去庄上劫她,结果跟沈之砚的人打起来,大略说了些。
阮桑听来,简直比茶楼里说书还要精彩,完了连声感慨,“看来你夫君对你,也算是情根深种呐。”
阮柔自嘲一笑,“根本就是些没影儿的事,我都跟阿修说清楚了,是沈之砚非要捕风捉影,他这人呐,如今我才算是看明白,真有点……”
有点儿什么,她却说不出口。
阮桑偏头凑过来瞧她,在那泛起红晕的颊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喏,少女怀春了。”
“哪有?”阮柔一把捂住脸。
“你夫君这人,表面看着谦谦君子,骨子里却是冷冰冰的。”阮桑重申从前对沈之砚的看法,“如今照你这么说,果真性情偏激。”
妹子说不出口的,被她一语道破。
阮柔却又不乐意了,“也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的境遇……可凄惨了,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哟哟哟……”阮桑连声打断她,“女侠,我看你这怜贫惜弱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
阮柔打小,就有些仁心侠骨的情结在身上,许是话本看多了,常常幻想有朝一日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济贫扶弱,做个江湖上名号响当当的女侠。
为这个,阮桑没少笑话她。
眼下,她的神情却郑重起来,“阿柔,你自己心里要掂量清楚,怜悯和同情,不是爱。”
声音不大,听在阮柔耳中,却如当头棒喝。
看见沈之砚受伤的那一刻,她分不清自己的心软,是同情居多,还是……爱?
这个字眼委实令她震惊,看看阮桑,她欲言又止,若是接下来她也和离了,两个女儿前后脚大归,跟约好了似的,外人怎么说先不必管,只怕爹娘要活活气死。
“日子是自己过的,何必在意旁人眼光。”
阮桑知道她的顾虑,摆了摆手,“不过要我说,感情的事它总有个先来后到,虽说你和阿修从小一块儿长大,但临到头,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阮柔一笑,跟她想到一块儿了,“怎么,刚才人家帮了你一把,你倒挺知道感恩。”
“我的恩自己还,也不必拿亲妹子来填。”阮桑条理分明,“照这么说,这次阿修也帮了我呢,我这是两不相帮,只说公道话。”
阮柔笑着点头,“那你说。”
阮桑拿出做姐姐的风范,语重心长道:“小儿女的情分,如今已成过眼云烟,至于你跟沈之砚到底如何,还是那句话,冷暖自知。”
阮柔嗤了一声,“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见解呢,跟没说一样。”
马车停在阮府门前,她先下了车,一眼瞧见沈之砚的马车还跟在后面,忙走上去,“夫君这会儿该去上值了吧?”
沈之砚从车上下来,脸色白惨惨的,瞧着没什么精神,垂眼看她,带了几分幽怨,“怎么,用完我了就赶我走?”
阮柔:“……”不过是刚才顾着跟阮桑说话,一时没想起他罢了,说得她这么没良心。
瞥一眼他手里的帐本,“阮桑拿到这个,也算一件功劳吧?”
沈之砚掂着帐本,轻得羽毛似的,抖开来给她看,“重要的都缺失了。”
啊?阮柔愕然,见那书缝间狗啃的一样,隔几页就有撕毁的痕迹,不由大叹,“这个付轶……也太狡猾了吧。”
“罪犯总是心思狡诈,真要都像你想的那么好对付,还要我们刑部做什么?”
他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阮柔心虚,换上笑脸,“夫君伤还未好,今天别去上值了。”
沈之砚淡淡嗯了声,“今日没朝会,部里我告了几日假。”
他刚在内阁观政,朝会不能缺席,最近案子办得不顺,圣上那边已有微词,然而这几日,岑鸿文不知作何想法,已向中书省递了辞呈。
目前内阁还在商讨此事,他却不便参与其中,告假也有回避的意思。
阮柔心想,难怪这么闲,“那你先回家吧,我进去瞧瞧祖母,看情况……尽量早些回去。”
昨日谬神医已入府,说得是小住半月,大概今天才开始看诊。
沈之砚等着她带他进门,谁知她却赶他走,迟疑着,还是自己说出来。
“都到门口了,不进去礼数不周,再说,也许久未拜见祖母了。”
阮柔一怔,从前他过门不入的时候还少么,随即笑道,“说到底神医也是你请来的,是该去见一见。”
三人一同进门,迎面碰上阮承宇正往外走,他朝两姐妹打了声招呼,看着沈之砚笑道:“什么风把沈大侍郎吹来了?”
沈之砚微微颔首,“来看望祖母。”
“哦。”阮承宇像是刚想起来,手抚额头,“你瞧瞧,我这亲孙子都不上心,反倒不如妹婿殷勤,听说太清真人是受你所请,才破例进京的。”
沈之砚像是听不出他的挟枪带棒,平淡道:“我与谬神医并不相识,不过是写封信,代阿柔一表孝心罢了。”
她们姐妹跟这位兄长一向无话可谈,略作寒喧,阮承宇率先离去。
阮桑眼下算是和离归家,先前她跟家里只字未提,只昨日送两个孩子回来时,才稍稍透了点口风。
想着今日阿娘定会候在大门口,还有好大一顿责骂等着她呢。
毕竟在方苓眼中,长女一向是最让她省心的,谁知和离这么大的事,她也敢先斩后奏,铁定逃不了一通教训。
谁知迎出来的却是宋嬷嬷,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阮柔老神在在,推了阮桑一把,“看来阿娘气得不轻,还不快去领罚。”
她则陪着沈之砚先往后院去。
把人带到她原先住的小院,阮柔道:“你脸色不大好,先在我这儿歇会儿,回头神医诊完了,咱们再过去。”
院子虽无人住,却一直有精心打理,庭院山石错落丶花木扶疏,一株枝繁叶茂的紫槐遮下半院阴凉。
树下有个秋千架,日久无人光顾,长索系着两端的黄梨木坐,色泽有些黯淡。
阮柔走过去坐下,手攀着绳索,脚尖点地轻轻荡了一下。
初秋的金阳照在她身上,绯红裙摆飞扬,眉眼清新宛如少女,沈之砚静静望着她,脑海中想象一下,从前她坐在秋千架上欢笑的模样,走上前把人拉起来。
“诶……我再坐会儿……”阮柔被他裹住,不由分说往厢房去,不满地小声抱怨。
“我伤口有点疼,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又裂开了。”
沈之砚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神情间透出点可怜兮兮。
看来他猜到秋千是翟天修搭的了,这是又跟她闹别扭,不过阮柔还是顺着他。
沈之砚不肯独自回家,是怕沈老夫人到时又拿她撒气,受着伤还陪她一早进城,若不是有他这尊大佛,阮柔情知,仅靠阮桑那点筹码,真不一定能顺利走出付家。
她心里存着感激,解开白绢,从包裹里拿出伤药给他敷上,口中叮咛,“待会儿我叫人把你的药熬上,你吃过药睡一会儿吧。”
其实祖母看病,又哪需他这个孙婿跑来凑热闹,阮柔问,“你跟兄长……怎么回事?”
先前阮承宇说话明显阴阳怪气,不知沈之砚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他。
“没什么。”其实沈之砚也费解,阮承宇几次三番的针对,很是莫名奇妙,反问:“你跟他关系如何?”
阮柔两手一摊,“喏,你刚才也瞧见了,基本没话说。”
说着话,有侍女来请阮柔,“夫人叫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