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文雍六年,正月十二,寒风吹皱宽阔的运河,泛起的道道涟漪中,淡淡薄蔼氤氲而上,为柔媚的江南带来丝丝塞北的冷冽,玉鸾,就这样翩然而至,在柔媚与粗犷的碰撞中,随意起舞。
“舅舅!这才卯时,天儿又下了雪,这官船来不了了吧?”
苏州码头,衙役打扮的大汉附在身着官服的男人耳边悄悄说着,
“闭嘴!说了多少遍,在外要称我知县大人!两位府尹大人也在等着,轮得着你说话吗!”
大汉讪讪一笑,暗里骂了两句,这知县知道自家外甥是个什么脾性,只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其实他心底也是焦急。
“不是钦差的钦差,累我一个知县、两位府尹、一个总督在雪里等候,架子是真不小!”
心里虽是抱怨,可这知县面上却是不显,向外甥打了个手势,大汉会意,遮身退步,直奔淮月楼,前首左侧的一位府尹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淡然轻笑,瞥了眼飞舞愈甚的雪花,笑着道:
“这苏州已有几年不曾见过雪,不想今日却是见到了,贾大人,文大人,您说这巧吗?”
“哦?这巧是打哪儿论的?”
右侧那人轻捋短髯,方正威俊的面容在风雪之中更显坚毅,
“嗨,郑大人的意思是,今儿个咱们一起到这码头迎人,事前也不打个商量,这算是一巧。”
中间之人哈哈一笑,略胖的面容颇为滑稽,
“哦,那这第二巧呢?”
郑大人眼底闪过一丝意味,反问道,
“这第二巧嘛,黄大人你说呢?”
被忽然点名的知县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拱了拱手,看了眼大河,笑着答道:
“下官以为,这第二巧便是这雪,自文雍元年起,苏州便未曾落雪,今日三位大人不曾商量就齐聚至此,恰好这雪就落下,第二巧这雪当得!”
“好,黄大人说的好啊!这自古以来就有雪中会友一说,我与三位大人今日巧聚于此,不若摆上火炉,烫上温酒,再来几碟小菜点心,闲坐大河之岸,静看回风流雪,漫谈风月天地,随他春华秋实,却也是一段佳话啊!”
文大人一番话引得众人连连称赞,但带来的一众衙差兵丁,却无一个去准备所谓的火炉温酒,忽然,大河上传来一阵豪放的笑声,
“几位大人好雅兴!不若算刘某一个!”
几人微惊,暗道此声若洪钟大吕,河上半里却不见一丝踪迹,来者不善呐!
“哦?看来是刘某来的不巧了!”
此言一出,几人俱是变了脸色,方才一通试探皆是化作泡影,但到底是宦海浮沉,瞬间就又云淡风轻。
“李参将,客人来了,怎么做还用我教你吗?”
文大人淡淡说了一声,身着大红鸳鸯战袄的男子当即拔刀,沿岸数百兵丁齐齐擂鼓,轰鸣的战鼓声中,大船攻破雾霭,杀至众人眼前。
众人定眼一望,只见船头伫立着一高大身影,远远的,看不甚清,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几位大人,刘毅有礼了!”
船未至,声先至,此声较之方才更是恍若怒雷,在大河之上滚滚轧来,战鼓声却是成了陪衬。
几人心头顿沉,暗道失了先机,他们几个不约而同的来到码头,皆是有两个目的,一,给面子,虽然这次的钦差没有正式的圣旨,可谁不知道是皇帝的口谕,做不得假,无论如何,面上要过得去,皇帝不讲规矩,他们不能不讲;
二,下马威,钦差历来对地方官来说都是架在脖颈上的刀,偏偏不得反抗,这次不同,你有名无实,我们认你不假,可你也没本事动我们,何况你一个武勋,干了文官的活,还要动文官,虽说大宋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可你们这些丘八还想骑到我们头上拉屎?做梦!
为了这两个目的,几人将排场做的十足,一路派人打探,算好时间,将手底下所有人的人都带上,并安排净街、迎仪等,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还多了许多,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充足的准备,这么多的人,竟在片刻间就被压制,下马威是成了,却是人家给自已的。
“这只是开始!”
几人暗自想着,互换了个眼色后,齐齐迎上了码头,刘毅见众人如此迫不及待,咧嘴一笑,看了眼身边的漕兵,灵机一动,
“借你长枪一用!”
漕兵微愣,回过神时手中长枪已然被掷出,径直插在码头入水的一根木桩上,此刻大船距离码头尚有七八丈,却见刘毅纵身一跃,若鹰振双翅,直击九霄,似白鹤舞云,潇洒写意,随后在枪杆轻点,又如飞燕还巢,稳稳落在码头之上。
这一遭彻底看愣了在场众人,也傻了几名气势汹汹的官员,刘毅却是不管他们如何,笑着迎了上去,
“天降大雪,码头苦寒,还劳烦几位大人相迎,实在是折煞刘某了!刘某给诸位道谢了!”
见刘毅已然行礼,几人连忙回了一礼,但方才之事还未过去,是以几人竟然谁也没先张嘴。
“迎客的不说话,那我这个客人就只好先说了!”
刘毅虎目微眯,很是热情拉住中间文大人的手腕,
“刘某不过来苏州走走,竟劳动总督大人,府尹大人和知县大人,实在是惭愧啊!”
“伯爷这是哪儿的话!”
文大人终是反应过来,上下扫量一眼,见眼前之人身长近九尺,刀眉虎目,狮口挺鼻,肩雄似担岳,身健赛铁刚,外罩玄色熊罴毛裘,内着雪青锦衣劲装,腰系牛皮镶玉扣带,头簪竹梅镂雕金冠,皮带两侧又各挂一条三尺三长、腕口粗细的玄金锏,说话间似有风云激荡之变,行走间暗藏怒雷咆哮之势,端的是天上神将下云端,心下暗暗吃惊之余,也是生出两分敬意,脸上顿时多了四分亲切。
“伯爷威震边关,阵斩蛮酋,名满天下,我可是佩服得紧呐!漫说伯爷是领了差事,便是下来游玩,我也要十里相迎,扫榻敬待!”
刘毅连道客气客气,赞了两句大人错爱云云,这才瞧向另外几人,
“总督大人,这几位?”
“哦,瞧我这脑子,竟是忘了引荐!”
文大人拍了拍脑袋,刚要开口,忽得道了声不妥,
“此地是吴县地界,按理我等都是客,该黄大人这个主人家来介绍。”
众人纷纷赞同,那黄大人也不废话,朝着刘毅拱手一礼,
“在下吴县知县黄斌,黄文英,见过伯爷!容下官为伯爷引荐,”
说着,黄斌伸手探向一人,此人中等个子,面目端正,蓄有短髯,
“这位是苏州知府郑清郑大人。”
“原是苏州知府郑大人,恩师曾与刘某言大人素有才干,昔年为督粮官时可是行事利落,上皇更是多加称赞!”
“哦?”
郑清眉头微挑,讶异道:
“哎呀,伯爷恩师莫非是雍国公?”
“正是!”
“怪不得伯爷年少封伯!原是国公爷的弟子!”
郑清眉眼带笑,主动拉起刘毅的手腕,激动悲切之情溢于言表,
“犹记得上次见国公爷还是上皇在位之时,彼时君将北走,我将南行,临别之际,我二人大醉一场,以为此生怕再无相见之日,不想今日却是见了他的弟子,也算聊表吾心!”
刘毅见郑清言语真切,又想起离京之时师父曾来信或可寻他求助,这才放下戒心,诚心劝慰道:
“恩师提及郑世伯,也每每叹息,泪流双颊,天南地北,虽不能相逢,心意却能相会,何尝又不是再见?郑世伯,切不可再感伤悲秋,恩师得知,定也不愿如此!”
闻得此言,郑清又是悲怆,又是开怀,好一阵才复作平息。
“是我失态了,黄大人,请继续。”
黄斌称了声言重,看向了另一人,
“这位是金陵知府贾化贾大人。”
“金陵知府贾化,见过伯爷!”
“贾雨村?他来作甚?”
刘毅心下疑惑,扫量一眼,见其腰圆背厚,面方口阔,剑眉微扬似斩邪,星眸点点若浩然,单此相貌,却是几人之最,可此人若论才干,能从四品知府做到大司马,不算差,若论品行,此人初期或有些可取,却也瑜不掩瑕,小人之行远胜君子之心。
“苏州虽毗邻金陵,却也不至于巴巴的跑过来,是有人指使?王子腾?不对啊,我查假金砖,关他何事?难不成他王家也用了金砖或是这陆家的护官符?”
刘毅按下猜测,决定探上一探,
“原是贾大人,刘某有礼,对了,贾大人可是出身金陵贾氏?若是如此,你我也算有些渊源!”
贾化心神微动,他这官位本就靠着荣国府得来,又与人家连了宗,在外人看来他身上贾家的标签是摘不去的,遇见贾家故亲老友,不管如何,礼敬不能少,何况眼前之人是三等武伯,又是钦差,论论关系没什么坏处。
“伯爷容禀,在下是由荣国府政老爷举荐才赴任金陵,我这一支虽与贾氏相远,但也连了宗,按辈分,该称政老爷一句二叔。”
“哦?”
刘毅故作惊喜,急忙抓住贾雨村手腕,慨然道:
“不想远赴江南,竟能连逢两位旧交!贾大人,我亦唤政老爷一声世叔,你我二人不是外道!”
贾雨村啊呀一声,亦是抓住刘毅手腕,好一番嘘寒问暖,提及贾政,言语激动处竟是流下两行清泪。
“好一个大奸似忠!若不是晓得你的品行,还真被你唬住了!”
刘毅心下冷笑,面上好生劝慰一番后,这才看向了最后一人,
“诶,这位就不用介绍了,文赫文总督,您的大名刘某可不能不知啊!这两日,船上的漕兵兄弟可是没少提及大人您呐!”
“哦?他们是怎么编排我的?”
刘毅神秘一笑,却也不答,文赫笑骂几声一众漕兵,拉起刘毅的手腕,好是一阵嘘寒问暖,
“伯爷一路劳累,这样,不若先去我总督衙门下榻,去去风尘!”
“诶!”
郑清推过文赫,故作生气道:
“文大人,这次你可不能与我抢,说起来伯爷还是我的晚辈,他来我这儿,我若不好好招待,日后见到国公爷,少不了被他臭骂!”
“郑大人此言差矣!”
贾雨村一捋短髯,亦是伸手搭上刘毅手腕,
“伯爷也是政公晚辈,我有许久不见政公,要有好多话想问问伯爷!”
“难道老夫就无话说了!”
郑清把眼一瞪,大袖轻甩,将贾雨村挤到了一边,
“长辈心疼晚辈,想要多见见又怎么了!贾大人,老夫已到知天命之年,还有几年好活,好容易见到旧友弟子,怎能让于你!”
贾雨村眼睛微眯,上前半步,不甘示弱道:
“我二人平辈论交,在我这里只当是寻朋友喝酒,去你这长辈哪里,每日听你唠叨不成!”
“你!贾时飞!贾化!你要与老夫作对不成!”
“哼!”
眼见二人就要上演全武行,刘毅瞥了眼黄、文二人,见一个想劝不敢劝,一个能劝想看戏,心下顿时有了主意。
“二位大人且住!”
刘毅一手拉住一人手腕,诚恳道:
“长辈心意,朋友之情,刘毅心领,只是此次到底是公差,若叨扰府上,却实在是我的罪过,这吴县自有驿站,我看不若就按朝廷惯例,也免得外人多舌。”
二人对视一眼,勉强应了下来,刘毅这才拉着二人之手说笑了一阵,此时,那大汉刚好赶回,黄斌适时道:
“三位大人,伯爷,风大雪舞,下官在府衙后堂备下便饭,烫好了温酒,不若先暖暖身子,下官也好派人去驿站打点。”
众人自无不可,叫人备好车马,一并去了吴县县衙,席上如何谈笑风生、虚以逶迤,暂且不表,只说刘毅出了府衙,见大汉衙差已将玉璃龙喂好草料,当下问好驿站,随手赏了一角银子,这才直奔驿站。
驿站内,早早拿着武伯腰牌的郑采荷已然梳洗一番,用过饭食,去了风尘,见刘毅归来,周身酒气,忙去端来热水毛巾。
“有劳姑娘了。”
擦过脸后,刘毅这才觉得清爽不少,低头细思一番后,不由得笑出声来。
“伯爷因何发笑?”
“我笑这几人演得太过,唱了一出烂戏!”
当下,刘毅将码头与席间之事娓娓道来,说至下马威时,郑采荷时拍手叫好,言及郑贾相争,又是大笑,提到一桌席花去两百两白银,不由得大怒,痛斥几人皆是贪官。
“姑娘此言差矣!”
刘毅幽幽一叹,慨然道:
“例如这文赫,漕运总督,正二品大员,掌管诸省运粮之事,可以说,京城命脉掌握在他的手里,可此人只是好吃喝听戏,也不害人,你说他是好是坏?”
郑采荷哑然,随后又恶狠狠道:
“他只运粮,哪知百姓种粮之苦,二百两,便是种上两辈子地也挣不到这些!”
“说得好!”
刘毅赞叹一声,又是低声道
“可这好官贪官,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那是谁说了算?”
“谁?”
刘毅嗤然,仰头看向了头顶,
“天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