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冬。
大雪压满了沪上的屋檐,整个城市裹在一层苍白的纱幕中,宛如病重的老人。街道两旁的煤油灯闪烁微光,行人裹紧长衫,缩着脖子匆匆行走,生怕被风雪撕裂了面皮。
城西有一条狭长的小巷,巷中尽是贫民窟,破败的瓦房漏风,积雪堆在门前无人打理,显得尤为冷清。巷子的尽头却有一间药铺,门面陈旧,招牌上的“神农堂”三字被时间蚀得斑驳,唯有门前悬挂的红灯笼,依稀透着几分生气。
药铺主人姓周,单名一个“敬”字。这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让人捉摸不透。城西的百姓都知道,周敬医术极高,但从不随便行医。只有那些能出得起钱或握有特殊情报的人,才有资格推开这扇门。
但很少有人知道,周敬的真正身份并非普通郎中。他曾是北方一支神秘部队的军医,因为一场叛变被迫流亡江南,躲进了这片市井深处。而更鲜有人知的是,他的医术之高,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能配出世间最阴毒的药——那些被他盯上的人,往往不知不觉便中了他的圈套,连死都来不及反应。
这天晚上,周敬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医书翻看,屋里烧着炉火,暖意融融。他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抬起头,眼神微微一凝。
“谁?”他语气淡然,却带着几分戒备。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周先生,我来找你求一味药。”
门被缓缓推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脸被围巾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透着一股警觉和寒意。他看了周敬一眼,将门重新关上,反手插上了插销。
周敬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合上医书,轻声问:“什么药?”
男人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到周敬面前。
周敬接过纸条,低头一看,眉头微微挑了挑。纸上写着三个字:“无影散。”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无色无味,服下之后三日才会发作,像幽灵般让人毫无察觉地走向死亡。知道这种药的人寥寥无几,何况开口求这药的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敬抬起头,盯着男人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要的。”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从长衫下摆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枚银质徽章。那徽章正中刻着一个展翅的凤凰图案,边缘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华贵而精致。周敬盯着那枚徽章,瞳孔微微一缩。
他笑了,笑意中透着些许危险:“原来是你们的人。”
男人冷冷道:“周先生,废话少说。你开个价吧。”
炉火劈啪作响,周敬的眼神落在火焰上,仿佛在思索。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散去,声音低沉而缓慢:“价钱不重要,但我要知道,这药是用来对付谁的。”
男人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冰,吐出两个字:“自已。”
周敬的眉头微微一跳,指尖在纸条上敲了敲,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自已?你这是来找我开玩笑的吗?”
男人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语气冰冷而坚定:“我从不玩笑。”
周敬目光扫过男人的脸,那双眼睛里埋藏着太多深不可测的东西,像是一口深井,沉寂,却暗藏杀机。他缓缓放下纸条,轻轻一叹:“这药毒性极烈,三日后会让你的五脏六腑化为脓水。你若真想用在自已身上,可别怪我不劝你。”
“我不需要你的劝。”男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往桌上一拍,“这是五百块大洋的定金,药我三天后来取。剩下的报酬,是一份你感兴趣的情报。”
周敬挑了挑眉,将信封拿起来掂了掂,又打开数了数,眼神越发玩味。他合上信封,慢悠悠地问:“什么情报?”
男人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北方行动组的叛徒,林青山,你还记得吗?”
周敬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陡然一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他的嘴角却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声音低缓:“林青山……当然记得。十年前的事了。”
“他没死。”男人的话像一柄寒刃刺破了空气,“而且,他回来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劈啪的声音。周敬的脸色波澜不惊,但握着信封的手却用力到关节微微泛白。他低头盯着桌面,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压抑心底某种涌动的情绪。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好,这药我给你配。但我得提醒你,一旦下定决心,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男人点了点头,语气不容置疑:“我从不回头。”
周敬笑了笑,转身走向后堂。男人站在原地,目光冷峻,仿佛一座冰雕,任凭炉火的温暖也无法融化他的寒意。
后堂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周敬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味药材都被他精确地抓取、调配,仿佛一位雕刻细腻的艺术家。他的眼神专注而冷静,心底却如海潮翻涌。林青山,这个名字像是一把刺入他骨髓的刀,让他想起了那些被血和火染红的过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端着一个小瓷瓶走了出来,将它放在桌上。
“药在这里。”他拍了拍瓷瓶,缓缓说道,“三天后取药时,把情报带来。”
男人点了点头,收起瓷瓶,转身走向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周敬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周先生,你明白我的用意,对吧?”
周敬站在炉火旁,身影被灯光拉得修长。他低头拨弄着火,声音透着几分幽深:“你要用自已的命,去钓一条更大的鱼。这样的逻辑,我当然明白。”
男人没有再说话,推门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门关上的一瞬间,周敬倏地停下了动作。他低头看着火焰,目光深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林青山……”他低声呢喃,声音中既有恨意,也有某种隐秘的期待。
屋外的风雪越发急烈,仿佛整座城市都被埋在了冰冷的阴影之中。而在这风雪中,注定会有更多的秘密和阴谋,如毒蛇般盘踞,等待着撕裂的时刻。
旧梦如毒
夜深了,神农堂的炉火渐渐熄灭,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周敬坐在桌前,凝视着瓷瓶,神色莫测。风雪的呼啸透过窗缝隐约传来,像是亡者的低语。
“林青山……”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底的记忆翻涌如潮。
十年前,北方战场硝烟弥漫。他是部队的军医,却不仅仅是救死扶伤的角色。他的药箱里不仅装着治病救人的丹药,还有让敌人痛苦万分的毒剂。他的手术刀不仅划开伤员的肌肉,还曾刺入叛徒的喉咙。
那时候,林青山是他的同僚,两人并肩作战,亦师亦友。林青山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总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坦率,像是周敬这片阴冷世界里的一束光。可正是这束光,最终变成了一把刀,刺入了他的背。
林青山叛逃的那天,带走了部队的重要情报,也带走了周敬对世间最后一丝信任。他至今记得,自已追出营地时,远处的天边已经被燃烧的仓库染成了血红色,而林青山的身影消失在大火与黑夜的交界处。
“叛徒。”周敬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至今无法理解,那个笑着说“我相信你”的人,为何会在他背后捅刀。
风雪敲打着窗棂,他回过神来,伸手将瓷瓶塞进抽屉里,随后站起身,走向屋角的一面屏风。屏风后是一扇暗门,他打开暗门,点亮了一盏油灯,借着微光走了进去。
这里是一间密室,摆满了各种药材、毒草,以及几幅解剖图。墙上的一张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像是某种计划的草稿,而黑板中央,用红色粉笔圈着两个字:林青山。
周敬站在黑板前,注视着那个名字,神情冷峻。他的手指在黑板上轻轻摩挲,像是抚摸一块即将解开的伤疤。
“林青山回来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周敬迅速熄灭油灯,推开暗门,回到前厅。他的动作轻如猫步,手里捏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眼神如猎鹰般锐利。
“谁?”他的声音在夜里低沉却清晰。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雪的回音。周敬没有放松警惕,他悄然走到门边,将耳朵贴近门板,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有趣。”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猝不及防,险些摔进来。周敬一把抓住来人,借着门口的灯光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浑身裹在破旧的棉袄里,脸冻得发青,眼神却透着倔强。
“你是什么人?”周敬盯着孩子,声音冷得像冰。
孩子瑟缩了一下,但很快抬起头,紧咬着嘴唇:“周先生……我娘让我来找你。她说你能救我们。”
周敬眉头微微一皱:“救?你娘是谁?”
“我娘是翠花,在茶楼打杂的。”孩子声音带着哭腔,但语气倔强,“她病得很重,说是肺痨。求你了,周先生,救救她!”
肺痨。这两个字让周敬的心微微一紧。瘟疫在这片土地上肆虐多年,无数贫民因之而亡。可他知道,这病远比听上去更复杂。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冷冷看着孩子:“既然你知道我的规矩,就该知道,救人不是免费的。”
孩子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铜钱,颤抖着递过来:“这……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求您,救救我娘。”
周敬看着那包铜钱,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接过钱,转身走进后堂,取出一个小药包,递给孩子:“这个,拿回去让你娘熬成汤喝,每天一次,三天后再来找我。”
孩子接过药包,连连磕头:“谢谢周先生,谢谢!”
周敬目送孩子离开,目光却渐渐变得冰冷。他站在门口,沉默良久,喃喃自语:“是巧合,还是试探?”
他关上门,将手术刀重新藏入袖中。风雪依旧肆虐,而他的世界里,危险正在慢慢靠近。
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风雪稍歇,街头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神农堂的门开着,周敬坐在柜台后,像往常一样翻着医书,表情淡然,仿佛昨晚的风雪和来客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梦。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带进了一股寒气。他穿着蓝布长衫,眼睛细长,面容清瘦,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他扫了一眼周敬,拱了拱手:“周先生,早。”
周敬抬起眼皮,神色淡然:“程老板,您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小铺子?”
程老板是城东一家绸缎铺的掌柜,素来以精明和八面玲珑著称。他笑着靠近,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说是稀客,那可不敢当。周先生医术高明,谁不敬仰?今天来,是想讨教点事情。”
周敬放下医书,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医术之事,欢迎赐教。其他的,恕不奉陪。”
程老板呵呵一笑,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掂量什么:“您别误会,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听说,昨晚有人来找您配了一味特别的药。”
周敬目光一凝,笑意却不变:“程老板消息灵通得紧,不过……医者父母心,谁来求药,我总不能拒绝吧?”
程老板点点头,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这话在理。不过,求药的人若是冲着杀人去的,周先生可会担心?”
周敬盯着程老板,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前,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程老板,药在我手是救命的,至于到了别人手里成了什么,那是别人的命数。我只负责治病救人。”
程老板笑容僵了一瞬,很快恢复自然。他点点头,摆摆手:“周先生说得好,程某失礼了。只是提醒一句,城里的水深,千万别让自已陷进去。”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周敬站在柜台后,目送程老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中闪过一抹寒意。他知道,这城里果然暗流涌动,那些曾经的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
当天下午,神农堂迎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一名女子,身着浅紫色旗袍,头上梳着整齐的发髻,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她站在门口,微微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周先生,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清柔如水,却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危险。
周敬抬头,看清她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掩饰过去。他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柳小姐,好久不见。”
柳如烟,十年前北方部队的情报员,一个以美色和智慧闻名的女子。她曾为军队立下无数功劳,却在林青山叛逃后销声匿迹。如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柳如烟轻轻一笑,款步走到柜台前,身上带着一股幽香。她低声问:“听说,林青山回来了?”
周敬脸上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看来消息传得比我想象的更快。柳小姐,你该不会是特意为他来的吧?”
柳如烟抬起眼,盯着周敬,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子:“周先生,十年前你们欠下的账,早晚要算清楚。”
周敬目光一冷,声音低沉:“十年前的事,谁欠谁,恐怕还说不清楚。林青山害得我们全盘皆输,他才是罪魁祸首。”
柳如烟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但你周敬还活着,而那些死去的兄弟,可没机会再说话了。”
她的话如针般扎进周敬的心。他捏紧拳头,强压下情绪,冷冷说道:“柳小姐,若你只是为了算旧账,那我劝你尽早离开。这世道乱了,别把自已搭进去。”
柳如烟缓缓靠近,低声说道:“林青山不会放过你的,他回来,不仅是为了完成十年前的计划,还有更大的阴谋。而你周敬,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周敬目光微动,但很快掩饰过去。他冷笑一声:“关键一环?他以为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天真军医?”
柳如烟轻声叹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周敬,你变了,但他变得比你更彻底。保重吧,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发现,这座城,没人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