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二)
夜雪连绵,温衔青几乎将几日用度的木炭都搬了出来,分明室温已让她额上出了薄汗,可床榻上那人的身子却仍旧细细发着颤。
“箭未入心,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拔出箭矢,松了一口气道,“公子身强体健,只消休养上一些时日,便可以恢覆如初了。”
“那便好。”温衔青拭了拭汗,闻言如释重负地付了诊费,“日后怕是还要劳烦大夫了。”
待人走空后,她坐在床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人的面容。
不得不说,楚淮序确是生得无可挑剔,无知无觉地躺着时,原本稍显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下来,没了平日里摆出的将军威严。
若是这人不时时以打趣她为乐,不故作老成,若是……若是他不逞英雄,不挡这本不是他该受的一箭,这小将军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温衔青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将那人滑下的被褥向上提了提,指尖无意间触到他的胸口,立刻便如同被烫到般收了回去。
上回醉酒,她也是这般碰了小将军么……
夜路难行,连枝目送大夫离了宅子,刚折回屋中,便见温衔青面上泛着可疑的红晕,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倒是温衔青先打破了沈寂,她垂眸摩挲着指节,问道:“连枝,你觉得在这世上,谁会最想要加害于我。”
“兴许是夫人吧。”连枝思忖片刻,低声应道,“食肆开张已有些时日,生意也风生水起,难免不被人得知,夫人一直想将您的废材之名坐实,眼下怕是着了急,才会想要除而后快。”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温衔青的神色隐在明灭火光中,显得晦暗难辨。
“不,至少不会是她一人所为。”半晌她摇了摇头,铃铛吊坠发出一连串轻响,“若是得手了,我那爹免不了一番追查,沈慕荷不会笨到让自己有暴露的可能,所以她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
翌日正午,大都盛景繁华,长街十里,往来马车穿行不息,“长兴酒楼”作为北顺的龙头产业,宾客更是如云。
二楼雅间内,桌上的茶水热气氤氲,这壶茶本是时下品质绝佳的龙井所沏,只是在座的两人却显然无心品茗。
“你不是确保万无一失么?”其中一女子面色阴沈,忿忿道,“今早我可是还瞧见那小老板活蹦乱跳呢。”
坐于她对面的沈慕荷听罢这番质问,却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淡声道:“急什么,我倒是听闻有人中箭受了伤。”
“是。”女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语气却仍然犯着冲,“可我在意的只是除去温衔青一人,旁的人旁的事又与我有何干系!”
她原是在梁州经营着一家颜坊,生意算不上好,却也每日都有微薄的营收,谁料自打这“无谱食肆”横空出世,颜坊的生意便每况愈下,近日里更是门可罗雀,再不见女子来此消费。
一问方知,竟是那小老板不知使了什么蛊惑人心的路数,叫那些喝了银耳羹的女子个个容光焕发,比妆粉还好使。
而正当此时,沈慕荷找了过来,开口便说自己有办法除掉温衔青,只是需要她出钱来雇杀手。
钱也花了,事也照着办了,谁料半路杀出个人,将这件事彻底搅了黄。
眼见气氛有剑拔弩张的趋势,两人间本就脆弱的结盟如今已处于分崩离析的临界点,沈慕荷终于有所动作,她直起身来,步摇在发髻间轻晃。
“这次便算那温衔青命大。”沈慕荷道,“下一次……她定再逃不过。”
几簇红梅在枝头开得绚烂,妆点了天地间苍茫的白,楚淮序便在这树下设了张软榻,雪停时就躺在上头读些兵书残卷。
“今日阿青还未送菜过来么?”他举着书卷,却侧过头问道。
自醒来后楚淮序便回到了自己在梁州的住所,只是温衔青每日都会送些补汤药膳过来,在这些菜的调养下,他的伤已经基本愈合,胸前只留了一道浅疤。
过去几日温衔青会在巳时便送了菜来,只是眼下午时都快过了,也没见着那人的身影。
被问话的那人一脸麻木,面无表情地应道:“将军,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淮序:“说。”
“这已经是您第五次问这话了。”小侍卫不解道,“将军分明可以躲过那箭,也可以唤属下出来解决,为何要……”
楚淮序闻言,将书卷合上放到身侧,枕着胳膊轻声道:“我一直怀疑她不是原来的那个温衔青,这般做也不过想试探一番,只是结果却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过去的温衔青在遇到危险时,从来便与冷静沾不上边,记得楚淮序曾为护她受了伤,温衔青楞是哭肿了双眼,楚淮序哄了几日才将她安抚好。
但眼下的她,却能逢敌不乱,权衡利弊下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一边顾着受了伤的楚淮序,一边思考着幕后的真凶。
这般成长怎可能是一朝一夕间便能实现的,比起性情大变的说辞,楚淮序更愿意相信温衔青骨子里换了个人。
只是这猜测玄乎了些,他还不好妄下定论,不过来日方长,楚淮序还有时间,去慢慢了解自己的小青梅。
正思索间,宅子的院门总算是出现了一道倩影。
“喏。”小侍卫道,“将军总算是将温小姐盼来了。”
温衔青听到了这话,弯了眉眼笑道:“有人等急了?”
那小侍卫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姐下回可一定要早些来,将军已经念叨了不下五遍,属下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楚淮序戏言:“迟了到,阿青说该不该罚?”
这小将军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将军恢覆得不错,都有心思罚人了,”温衔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将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食肆繁忙,明日起我便不再送菜了,将军还请自行解决吧。”
楚淮序:“……”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送完药膳,温衔青从城中的集市折回食肆,各色小摊摆满了两侧的路,吆喝声可谓是此起彼伏。
“你们可听说了?”当中有人道,“今早蕓山镇有一户人家发了疫病,上吐下泻,怪吓人的。”
“是啊是啊,我也是刚听说。”另一人应话道,“说是那大夫都吓得面色发青,对这病也是束手无策……”
温衔青闻言,蹙了蹙眉。
她只是出了趟门,便发生了这种事么?
“这位小哥。”温衔青上前拉住适才说话的这人,问道,“这疫病现在形势如何?”
“不太好。”那人叹了口气,凝重道:“蕓山镇如今全封了,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又进不去,大抵便要听天由命了吧。”
“多谢。”温衔青匆匆丢下一句,便小跑着离开。
连枝同谢玄知还在食肆中,此刻定是万分失措,还有那些镇民们,大多都没遇上过这种事,他们又该怎么办?
温衔青不敢再往下想,她此刻心乱如麻,只想着如何回到蕓山镇里去。
“小姐,镇上发了疫,您还是请回吧。”
果不其然,赶到关口,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仅是在外头,温衔青便感受到了镇上从未有过的死气沈沈,路上寂静无声,压抑和沈闷笼罩了这片土地,和她印象中的蕓山镇差得太远太远。
片刻后又见官兵擡了棺木出来,路过关口时暂停脚步,招呼了声。
“又有人死了?”适才拦住温衔青的那人掩住口鼻,语气中难掩烦躁。
“这次是一个铁匠。”官兵道,“听说刚成婚不久,啧啧,可怜那小娘子,要给她那短命的夫君守寡喽。”
温衔青只听到“铁匠”两个字,便是如雷贯耳,后边那人还说了什么,她都再听不进了。
铁匠……死了?
明明那人前段日子还好端端地对自己笑,明明那人还信誓旦旦地要与方以安白头偕老,明明……
温衔青的脸上出现了一刻空白,她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失了勇气,眼见棺木便要被擡走,她才楞楞地伸手拦住了官兵。
“这棺木……”温衔青艰难开口,“是要擡到哪里去?”
“自然是一把火烧了。”官兵应道。
温衔青的手颤了颤。
烧了。
她知道为了控制疫病,这般做无可厚非,只恨自己从集市绕了路,没早些赶回来。
可眼下发生了这般事情,要让方以安如何面对?
温衔青心下越发不安,她攥紧了手,暗暗想道:无论如何,今日都必须要进到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