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
“小姐,还请回。”
那官兵提着刀,已是不知第几次挡在温衔青身前了,楞是不让她向前踏进一步。
温衔青虽知这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可心下难免觉着他不懂变通,规矩是死物,眼下这般情状,光在这守着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
“军爷,您在这儿看着,便能治好他们的病么?”
“我是不能。”官兵觑了温衔青一眼,不屑道:“若不是军令如山,你当我真想在这儿拦着你?你是一心赴死,我却还害怕染了疫,上有老下有小的,谁还没个牵挂。”
温衔青有些动容,但仍坚持道:“镇民被困在里头,也许多等一刻便有一人会丧了命,这事拖不得,不妨让我试试,兴许能控制住疫病。”
“嘁。”闻言那人却冷笑一声,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意,“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敢说这话,你一介女流,算是哪根葱哪根蒜啊。”
真是欺人太甚!
自穿书以来,温衔青头一次感到这般恼火,这人说不通也便罢了,却句句出言不逊,话里话外都对女子似有歧视。
就在她忍无可忍之际,身后突然有人开口道:“放她进去。”
温衔青微微一怔,刚窜上的火气顿时熄了下去,长风吹彻,恍惚中她似是嗅到那人衣袖间淡淡的沈香,这气息很快便散了去,只留下风雪中的一丝馀韵。
那人适才还躺在院里惬意地享受他的“日光浴”,这会儿却出现在了蕓山镇,想来也是对疫病有所耳闻。
“将……将军。”那官兵一见楚淮序就变了脸色,“下官只是按命行事,怕这小娘子染上疫,性命有虞。”
“自古要做英雄的人,怎能不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信她有解决此事的能力,”楚淮序冲温衔青使了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眼色,对着官兵冷道,“让开,且别拦着她。”
他这最后几字带了威压,那官兵岂敢不从,连忙收了刀,让出身来。
温衔青在听到楚淮序称自己为“英雄”时,不禁擡眼看去,眼见那小将军面上凶巴巴的,可面对自己时,那双眼眸却总带着笑意。
这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她笑了笑,心底忽而起了一丝微澜。
踏进蕓山镇,温衔青便感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这里如今给人的感觉便犹如“人间炼狱”,挨家挨户,走得近了,还能听到隐约的啜泣声。
食肆早已闭了门,温衔青敲了好几下门环,方见连枝从里头拉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看了眼。
连枝带着面巾,双目通红,像是刚刚才哭过,她一见温衔青,方止住的泪水又在一瞬间决堤:“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温衔青没心思说太多话,只问:“你现在感觉如何?谢玄知人在哪?”
“我没事。”连枝摇了摇头,让温衔青先进了门,“玄知……不太好,半个时辰前突然起了高热。”
温衔青抿了抿唇,勉强稳下心神,眼下食肆里也出了状况,她知道自己必须挑起这个担子,在这当口,最忌的便是慌乱无措。
“我先去厨房。”温衔青想了想,蹙着眉道,“连枝,你去看看方以安吧,别走近也别逗留,远远看上眼便立刻回来。”
也不知金手指能否有解决疫病的能力,唯有一试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可她抽不开身,又实在放心不下方以安,只得让人替她去看看情况。
希望那人能过了这道坎,千万别做傻事。
连枝走后,温衔青两手支在竈台上思忖着该做什么菜。
现下染了瘟疫的人,除了起烧和手脚溃烂,大多还伴随着上吐下泻丶严重口渴的病状,若是做些不好消化的,兴许他们根本难以下咽。
既要有助于消化,又要能解渴……
有了!
就做红薯小米粥!
小米和切块的红薯一同下锅,熬好的粥绵密浓稠,小米颗粒分明,红薯松软香甜,筷箸一夹便散了开,内里还拉着丝。
在此基础上,温衔青又添了少许红糖入内,让整锅粥既清甜又不至于过腻,原本浅淡的色泽也因这味料的添入呈出了诱人的金黄色,令人食欲大开。
刚熬好的粥还往外冒着滚滚热气,红薯的清香融在空气中,充斥着这片密闭的空间。
便是这煮粥的空当,连枝推了门进来,她喘了几口气,摘下面巾道:“方娘子很是平静,没什么反常的举动,只是……她一直抚着一对耳珰,不知何意。”
温衔青闻言,终于是松了口气。
没有意气用事便好,至于这耳珰……温衔青忆起两人成婚那日,她曾在方以安手中看到过,兴许是定情信物一类的物什。
睹物思人在所难免,可无论如何,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在这世上好好地活。
*
连枝拢了拢被褥,对着床榻上那人苍白的面色,忧声道:“唤他也不见反应,烧也不见退,小姐,若是这粥无用,我们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温衔青无奈地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这世上有太多的难全,太多的不如人意,没人能为一件事做十成十的担保。
若是这粥当真无用,那硬要闯回蕓山镇的自己,恐也难逃患病而终的结局。
只是温衔青并不想说些丧气话,她笑了声,端起桌上的粥,道:“喂他喝下吧。”
谢玄知烧得失了神智,汤勺灌进去的粥,几乎一半都漏在了外头,只有剩下的一半进了口。
碗见底后,连枝同温衔青两人便守在床前,可候了快半个时辰,都不见谢玄知清醒过来。
“小姐……”连枝无力道:“怕是没有希望了。”
温衔青攥紧了手,十指都陷入血肉之中,她咬了咬牙,仍旧坚定开口:“不,再等等。”
红烛泣泪,蜡烛缩短的每一寸,都代表时间流逝的每一刻,温衔青一直盯着桌上的烛台,终于在火光将熄前,谢玄知的身子轻微动了动。
即使是很小的动作幅度,还是被连枝捕捉到了,她连忙拭干了泪水,直起身子唤道:“玄知,你终于醒了。”
兴奋之馀,后怕却又很快占据了心头,连枝没忍住鼻尖的酸涩,哭诉着狠狠捶上那人的肩头:“你个二楞子,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么?”
谢玄知楞了楞,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担心我。”
眼见连枝便要跳脚,温衔青忙插了话,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谢玄知闻言,用手背触了下前额,道:“烧退了,身子也没觉着不适。”
看来是成了!
温衔青忙唤连枝将那锅剩下的粥分盒包装,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不能有遗漏的人家。
这场疫病,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此夜冷得刺骨,风雪迷人双眼,温衔青披上厚厚的裘衣,踩着积雪去了方以安家中。
她没敲门,只听屋中隐隐约约传来两人的对话。
“囡囡,人各有命,老天爷都看着呢,任谁都是要走这条黄泉路的。”
“娘,女儿知道。”方以安垂眸看着手心的耳珰,吸了吸鼻勉强笑道,“但女儿早已与那傻大个约好,生同寝,死同穴,谁知眼下却连尸骨也荡然无存……”
老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好在疫病结束,他若是在天有灵,也会为此事高兴吧。”
“夫君一向是良善之人,”方以安道,“娘你且放心,女儿不会寻死,今生纵然无缘,可来世,我们还要做对恩爱夫妻。”
这夜里,她在微弱的烛光中伏案提笔,墨笔挥动,信上出现了一道清秀的字迹: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