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青云山,飞天宗。
夜色弥漫,繁星如缀。
时墨与谢沄岄骑马赶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日落前赶到飞天宗。
他们急匆匆地见了卫泠霜一面,三人简短商量了一下对策,而后各自回房洗漱入睡。
时墨躺在床榻,想起临行前与华俸的对话,嘴角不自主地扬起。他缓缓阖上眼眸,陷入沈睡中。
枕头旁,摆放着一枚湖蓝色的挽梦香草香囊,阵阵安眠的芳香飘散在空气,若有似无地拂过时墨的鼻尖。
梦境中。
时墨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鼓乐齐鸣,丝竹绕梁。
宴厅中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他错愕地拨开两旁的贵客,步履摇晃地往人群深处走去。
喜庆的龙凤花烛和红色帷幔霎时间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分明是时府的婚宴。
时墨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怔在原地。紧接着,他疯了似的推挤人潮,直直往宴厅中心跑去。
满目皆是望族子弟们喜笑颜开的神情,一张张笑颜犹如尖刀狠狠戳刺在他惶恐惊惧的心间。
他双目发红地环顾四周,犹如窄笼中的困兽,崩溃又不甘地急促喘声。
馀光中,凤冠霞帔的女子娉娉婷婷地出现在宴厅门口,大红色盖头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晃动。
伴随在她的身边的,是他的兄长。
时墨的双手缓缓绷紧,交错的青筋突显在骨节分明的手背。
他目眦欲裂地望着这无比熟悉的一幕,怔然僵立在热闹的人群中,沈重地呼吸。
司仪的拜堂声骤然响彻上空,时墨恍然擡手,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场宾客云集丶鼓瑟吹笙的婚宴,何尝不是他与华俸画地为牢的开端。
它成为了他始终无法摆脱的心魔囚笼,也牢牢锁住了华俸韶光短暂的前世一生。
时墨虽已身在梦境,却又恍如往事重现。
前世的纷扰好似被狂风卷起的细雪,铺天盖地向他袭来,眨眼间将他淹没其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一室昏暗里,时墨猛地睁开双眼,粘腻的冷汗浸透了衣襟,胸腔发出粗哑的喘息。
他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苦涩,缓缓靠在床头,浅浅舒了口气。
“原来是梦,”他喃喃自语,“幸好……它只是一个梦。”
那场发生于前世的盛大婚礼,如今,他只当作是荒诞一梦。
梦醒时分,巧笑嫣兮的少女,不会再踏入曾经的泥淖中去。
“那不过是梦,它不是真的,”时墨捂住双眼,苦涩地自我安慰道,“前尘往事而已,我不该庸人自扰。”
*
几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清脆的啼鸣声在窗外响起。
自从于梦魇中惊醒后,时墨便心神不定,未能安眠。他心烦意乱地摁了摁额角,执起长剑,推开了房门。
走神之间,正巧与冲进来的谢沄岄直直撞了个满怀。
时墨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语气不佳道:“怎么了?”
谢沄岄手里捏着一只袖珍的竹筒,神色紧张地递了过来。
时墨接过,打开里面的信件,快速扫视一眼,脸色倏地一变。
谢沄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时墨的脸色,小声道:“这是我们离开瓷洲的第二日,谢汐岚命飞鸽传出来的急报。”
时墨定定地看着纸上的字,沈声道:“已经过去两天了。我不能在青云山耽搁了。你替我向卫师姐说一声抱歉,算我欠她一个人情。”
谢沄岄点点头,嗯了一声,关切道:“谢汐岚只提及华俸被人带走,并未言明来者是谁。我想,恐怕是此人身份特殊,她不敢在信中多言。你回了瓷洲,第一要事是叫她细细讲一遍来龙去脉,切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时墨捏紧信纸,微微颔首。他一言不发提步跨出房门,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眼眸一痛。
他恍然顿在原地,攥住竹筒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曾经,他握着一只竹筒,内心饮恨地读完华俸的死讯,暗自发誓要为她报仇雪恨。
如今,他的手中依然躺着一只竹筒。竹筒里的信,依然与华俸有关。
时墨的凤目中划过一丝冷意,犹如盛载了万年的玄冰。
春风忽起,远方的翠峦如碧绿的波涛般,荡漾在碧空如洗的苍穹之下。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
刻骨的誓言融入徐徐清风中,悠悠消弭于苍茫的天际。
*
一日后的清晨,瓷洲城。
马匹停在客栈门口,时墨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直奔进店里。
谢汐岚和乐盈愁云惨淡地坐在大厅,看见时墨的身影,皆是眼眸一亮。
“你总算来了!”谢汐岚泫然欲泣,焦急道。
时墨无心安慰她们,直截了当道:“带走华俸的人是谁。”
谢汐岚和乐盈为难地对视一眼,纠结地看了看时墨,不知道要怎么委婉地说出口。
时墨俊眉紧蹙,沈声道:“你们多犹豫一瞬,华俸便离危险更近一步。”
谢汐岚咬了咬嘴唇,眼睛一闭,硬着头皮豁出去了,说道:“是时宣。他带了一队人手,亲自登门带走了华俸。”
时墨僵在了原地。
乐盈见他如遭雷击的模样,赶忙开口解释:“华俸不是自愿跟他走的!我瞧见了,是时宣命随从击晕了她,而后将她带走的。”
“时宣……时宣!”
时墨忿恨地咬紧牙关,想不明白时宣究竟意欲何为。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猝然打破了时墨的疑虑。
“时宣此番,是为了逼迫华俸成婚。”
牧舜一走到时墨身旁,微微仰首,古井无波的黑眸里翻涌着无尽的嘲弄。
“时墨,你来的真晚。”
时墨一把扣住牧舜一瘦弱的肩膀,震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牧舜一扯了扯嘴角,怜悯地端详着时墨急火攻心的神态,幽幽开口:“先前,我向华俸示好,愿意与她结亲,你们皆当我是在胡言乱语,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而今种种,便是你们自寻的恶果。”
牧舜一目光下移,静止在时墨腰间的湖蓝色香囊上。他轻擡眉梢,别有深意地问道:“你既然有挽梦香草制成的香囊,难道就不曾借助此物,窥探过你与她的将来吗?”
时墨呼吸一滞,突然想起几日之前,他在梦中见到的时府婚宴。
惊愕中,他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梦魇中那场盛大的婚宴并非来自他前世的记忆,而是挽梦香草为他制造的预知梦。
那场梦境并非意味着过去,而是代表了将来。
照云江边老者的话语穿过了时空长河,悠悠回响在时墨的耳畔。
“小公子,天机不可泄露啊。窥探天机不仅需要良机,还需要付出代价呦。”
代价。
时至今日,时墨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老者话语的深意。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悔恨与情乱使他疏忽大意,误认为那场梦境只是他前世的记忆,因而错过了预知梦的暗示。
原来,他以被心魔所缚和失去挚爱为代价,窥探到了关于挚爱之人的天机。
一室冷寂,针落可闻。
牧舜一神情莫辨地眯起眼睛,冷冷开口道:“夺人所爱之仇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时宣既已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你可决不能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于他。”
时墨薄唇紧抿,面若霜寒,手掌握紧长剑,一字一顿道:“那是自然。”
牧舜一了然轻笑,蛊惑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渝都。去救她,去报仇。”
时墨凤眸一凝,侧头望向牧舜一,淡漠道:“我们?一起?呵,你未免异想天开了。”
牧舜一却游刃有馀地眨了眨眼,笃定道:“在渝都,你与她若想全身而退,就离不开我的协助。你们曾经因为疏忽和自大,无视我的提议,中了时宣的诡计。你们敢保证,光凭你们二人,便能在时宣的老巢翻起风浪么?”
时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牧舜一,心中渐渐有了成算。
*
此时此刻,渝都郊外的庄子里。
华俸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缓缓抚住自己的额头。她环视了一圈,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风景。
她急忙跳下床,胡乱穿好衣衫,一把推开房屋大门。
碧空万里,虹销雨霁。
鸟语花香的庭院里,两道身影正俯身摆弄着由石头和木杆堆起来简陋烤架。
身后传来木门吱哑的开合声,埋头忙活的两人顿时一楞,回头望去,直直对上了少女清亮潋滟的桃花眸。
“神梦机?”华俸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青年,讷讷道。
“谑,你终于醒了,”神梦机擡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灰扑扑的手指在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了三行泥印子。
华俸看了看他身旁的陌生男子,问道:“这位公子是?”
神梦机啊了一声,大咧咧地拍了拍手心的灰尘,介绍道:“他就是我的师父。”
年轻男子含蓄地笑了笑,清俊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局促。
神梦机见状,从袖中掏出一大把玫红色的小浆果,塞进师父手里,而后以目示意华俸,带她走向院落的远处一隅。
华俸云里雾里,搞不明白什么情况,呆楞地盯着灰头土脸的神梦机。
神梦机悠悠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师父呢,有点怕生,性子喜静,不爱与生人交谈。他头一次跟你打照面,比较紧张不安,你多担待一点。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君子。”
华俸嗯一声,放低声音,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
神梦机挠了挠头发,随口道:“师父姓沈,名云初。你怎么顺口怎么叫。姓名无外乎身外之物,我们不会同你计较这些称谓。”
华俸点点头,继而问起心中另一个疑点。
“你和沈先生,如今被困在了二皇子手里,对吗?”
神梦机意外地挑了挑眉梢,颔首承认道:“可以这么说。你既已瞧出端倪,应该也知道时宣与二皇子有所勾结了吧。”
华俸摸了摸鼻尖,低落道:“我与时墨本已在瓷洲落脚,但时宣却使计将时墨骗走,然后对我威逼利诱,非说要与我成婚。这个疯子。”
神梦机感慨地晃了晃脑袋,意味深长道:“时宣此人,可谓是狼子野心,心黑手狠。渝都世族皆盛赞他德才兼备,有封侯拜相之资。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看上去芝兰玉树,实际不过一团污糟。”
华俸深有体会地点点头,迟疑道:“可是我不明白,他明摆着要逼我成亲,为何又将我与你们关在这里。”
神梦机了然地笑起来,说道:
“你有所不知。如今渝都城中,二皇子与三皇子斗得如火如荼。无论是我与师父,还是你,都对时宣至关重要。他将我们藏在郊外,为的是避开都城各家的耳目。就好比,手握两副秘而不宣的底牌,于关键时刻猛然亮出,令对手在猝不及防间溃不成军,那才是称得上是行之有效。”
华俸静静听完,心中逐渐明白了时宣的意图。
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擡头望着头顶的一碧如洗的晴天,桃花眸中沈静如水。
这一世,她虽重获新生,却总是下意识地逃避过去的一切。
哪怕她心里清楚,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以为自己逃得离时宣,逃得离渝都,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
过去种种,皆已发生,她改不了分毫。
而今,她已然不甘心,穷尽一生只为做一个风声鹤唳的逃兵。
唯有直面现实,并将其狠狠击碎,她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纵然渝都的棋局十面埋伏丶杀机尽显,她也要踏入局中,以己为棋,破局而立。
若要摆脱棋子的命运,便要有成为棋子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