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
自从时墨离开客栈,华俸开始明白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她时不时看一看窗外的蓝天,而后遗憾地扁扁嘴,丧眉耷脸地拨弄起算珠。
谢汐岚从客栈门口路过,正好瞧见这幅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场景。
“呦,花掌柜,这是在为谁望眼欲穿呢?”谢汐岚走上前,揶揄道,“这样下去,瓷洲的天空就要被你盯出一个大窟窿咯。到时候,女娲娘娘指不定要怎么哭呢。”
华俸美目放空,托腮叹气:“你知道,相思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谢汐岚小脸皱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连啧几声,嫌弃道:“有这个功夫,你不如煮一碗红豆羹,将你浓浓的相思情全部倒进去,再端来让我喝一口。说不定,我就能与你感同身受了。”
华俸并没将她的调侃往心里去,只自顾自说道:“他们已经离开了一日,不知有没有平安到达飞天宗。想来,我再与时墨见面,也不过六天后的事。其实六天也不算太久,你说对吧。”
谢汐岚被华俸的小女儿情态吓得牙酸,故作夸张地抖了抖,连连摆手道:“简直是叫人听不下去了!区区七天,至于如此吗?怪不得都说有情饮水饱,我瞧你现在这副模样,不吃不喝光靠一腔相思,也能活得好好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打趣着,没有注意到客栈外面经过了一队人马。
奢华雍容的马车里,一位温文如玉丶清隽矜贵的年轻男子擡手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擡声道:“停车。你们在外头候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跟进客栈。”
两旁的随从们纷纷垂头应和。
男子缓步下了马车,迎着耀眼的阳光,擡眸环视四周。卓然出尘的气场萦绕于他的周身,与瓷洲城质朴淳厚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彻骨严寒,细密的浓睫垂下,渐渐将那层冷意掩住。
再次擡眸时,黑润的凤眸里已然是一片春光和煦的暖意。
他独自一人走进客栈,在谢汐岚惊艳又惊奇的注视下,悠悠对上了华俸惊惧的桃花目,谈笑自若道:“华俸,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华俸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不期而至的旧人,柳眉紧蹙,脸色缓缓沈下,不虞道:“时宣,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宣笑得如沐春风,说道:“自然是来找你的。”
谢汐岚捕捉到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踮起脚尖悄然离开,不敢再多听他们的谈话。
华俸静静地目送谢汐岚离开,而后将目光重新移到时宣身上。她不欲与时宣多言,神情不虞道:“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请你离开。”
时宣轻叹一声,惋惜道:
“先前,我不知你为何突然转变态度,毅然决然地退掉了我们之间的亲事。那时你对我说,你爱慕上了他人,而那个人正巧是我亲弟弟,着实令我震惊不已。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你对我如此狠心。不过,我愿意弥补,也愿意为你改正。华俸,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尽管时宣用一副深情款款的口吻说了一番软语,但在华俸听来,却觉得令人作呕。
她的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厌恶道:
“我和时墨的事情,与你无关。而你,我多看一眼,也觉得恶心至极。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么我对你只能无话可说。哪怕你说自己想要弥补过错,我却觉得,你压根弥补不起,也不配对我弥补。”
话音甫落,时宣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然而俊美的面孔之上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
华俸看着,反感无比,讥讽道:“别装了,你就是一个笑面虎,天天端着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私下却做着蝇营狗苟的勾当。你难道从来不觉得自己伪善吗?”
时宣目光沈沈地盯着华俸,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垮下,最终变成一条直线。
他呼出一口浊气,不再伪装,冷冷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到你吗?你虽然狡兔三窟,却也露出不少马脚来。”
华俸烦闷地扭头,不愿与时宣面对面,只留给他一个冷若寒霜的侧脸。
时宣望着她轮廓优美的侧脸,幽幽道:
“你的行踪,在观月山庄的暗杀中暴露无遗。我也不瞒你了,当日有一队刺客是我派的。你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从他们手中救下齐大人,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华俸冷哼一声,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挖苦道:“你要是想夸我,倒也不必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我没空听你说这些。”
时宣倒也不恼,语气平稳地继续道:“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叫人暗中保护你,生怕你除了分毫差池——”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华俸突然打断他,寒声道,“你是在派人盯梢,暗中监视我吧。呵,何必说得这么情深义重。真不要脸。”
时宣三番五次被华俸恶言恶语地甩脸子,一时也有点挂不住面子。他身为时府嫡长子,从小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他勉强按捺心中的烦闷和怒火,深深喘了一气,清了清嗓子,耐心道:“既然你不想听我多言,那就我开门见山。如今渝都局势不明朗,我需要与你联手,借齐术的力量去扳倒三皇子。”
华俸如闻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地看向时宣,笑了起来。
“就凭你,还想利用齐术来对付三皇子,你做白日梦去吧!你真以为,齐术会搭理你么?时宣,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时宣望着她,也轻轻地笑了,缓声道:“但是齐术会搭理你,这就足够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华俸摇了摇头,觑视着时宣,感慨道:
“像你这种衣冠禽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愿意为了招揽齐术而委身于我,不惜出卖色相讨我欢心,但我却并不吃你这一套。时宣,说句实话,并非是我救了齐术,而是时墨拼尽性命救了我和齐术。按你这番道理,齐术更该对时墨无有不应。你怎么不去求时墨呢?”
时宣暗暗咬紧后牙,微愠道:“你休要无理取闹。”
华俸不甘示弱,回怼道:“我无理取闹?我看是你脑子有病!”
时宣与华俸皆眸中冒火地怒视对方,少顷后,时宣悠悠收回视线,变脸似的换上一副颜悦色的神情。
“你猜飞天宗和卫泠霜一事,是为何而起?”
华俸一怔,心里突然泛上一丝不妙。
时宣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慌乱的表情,心中畅快不已。
他漫不尽心地拍了拍手,在外等候的随从们顷刻间如汹涌的潮水般,以势不可挡之姿冲进客栈,将华俸层层包围其中。
店里的食客们见状纷纷往外流窜,街上顿时陷入混乱。
“你干什么!”华俸怒斥道,“时宣,你究竟要怎样!”
“我没想怎样啊,”时宣挥了挥手,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想与你成亲而已。”
华俸咬牙切齿地看向时宣,愤恨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不得好死!”
时宣听见她的咒骂,眉眼之间的笑意愈加明显。他俯下身,仔细端详着无法逃脱的华俸,轻声开口。
“阿俸,你知道么,若是我不得好死,你作为我的夫人也只会同我一起坠入地狱,饱尝罪孽恶果。我觉得,你还是要往好处想一想。我与你,时府与华家,携手并进,同享荣耀,一起登至都城望族之首,共赏脚下匍匐跪拜的众人。两全其美,不是更好么。”
恶寒沿着脊骨逐渐攀至脑海,华俸在无尽的绝望中,一把扯住时宣的衣角,艰涩问道:“飞天宗,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宣居高临下地睨视她,嘴角微扬,悠然自得道:“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关心时墨的安危。我该说你们不离不弃好呢,还是说你们鹣鲽情深好呢。”
华俸两眼通红,死死拽着那华贵衣袍的一角,嘶哑地吼道:“时宣,你这个畜生!”
时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华俸的指尖,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随口说道:
“才这种程度,你就受不了了?呵,那之后发生的事,你该要骂我禽兽不如了。飞天宗的少宗主,年少轻狂,目下无人,经不起有心人的恶意挑唆。时墨和卫泠霜的师门关系,我作为他的兄长,自然是知道一星半点的。师姐出事,他不可能袖手旁观。你瞧,多么简单的道理。只需要挑起一个头,整个局便按部就班地步步推进了。”
华俸楞在原地。
趁她怔楞之时,时宣向随从使了一个眼色。
随从悄然上前,五指并起,闪电般击向华俸细白的脖颈。
华俸眼前登时一暗,身体微微一晃,人事不省地倒在了时宣泛着兰草幽香的微冷怀抱中。
时宣垂眸看着陷入昏迷的华俸,低声道:“庄子那边安排妥当了么?”
“少当家,庄子已悉数安排妥当,”随从沈声应道。
“很好,”时宣微微侧头,思量片刻,沈静道,“那就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