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来了?”
何诺舟自言自语般,下意识转脸去看杨之玉,她的睫毛颤了颤,嘴巴微微张,那样子也是被惊到了。
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只好再去看这个不速之客。
确实让人诧异,但于他而言,更多是嫉妒。
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个场合?一个早已分手的男朋友,更没有任何乡里的纽带,这时候来,只能是想着要追回恋人,特意做做样子。何诺舟不齿,从嘴里吐出一个脏字。
杨之玉看着荣善衡,他一身黑色,从头到脚,越发显得皮肤白,面容干净。他执着三支香默然走过来,没有嚎啕,没有抽噎,只有眼睛红了一圈,在白得发光的脸上尤为明显。
他走到祭台前,把香举到额头,拜了三拜,端端插进宽口的香碗里。抬眸的一刻,正对姥姥的遗像,他心中动容,一条腿往前稍稍一迈,身子一低,另一条腿膝盖一曲,随即跪下来。他跪着给姥姥深深磕了三个头。
薄薄灰土沾染到他黑色的西裤、黑色的衬衫,以及白皙的手掌和额头,刚才还在人群里高挺惹眼的干净人儿,现在却跪伏在灵柩前,虽不发一语,但样态着实感人。
治丧的人激动说,哎呀,磕一个就行啦!旁边人“啧啧”直赞,说真是痛快人,可能觉得众目睽睽下,这样风度翩翩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有点违和,甚至有点掉面子,毕竟之前几个城里混的侄子女婿都笑场了。
四周开始骚动,有人嘀咕说这是谁的女婿?声音越来越大,荣善衡已经嗑完头站起来,身上尘土扑扑落,闻声,左右小心看看,这才意识到众人的眼光全在自己身上,他本就是个不喜张扬的人,这样的陌生场合更让他不自在,双手握紧拳头,脸也低下去。
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一个人——葛金秋两步上前,一把抓住荣善衡的胳膊,拢到自己身边,对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大声说:“这是我女婿,行了,别说了!”
她拉着荣善衡转到灵柩后面,荣善衡向她道歉:“阿姨对不起,我没提前说一声,也是正赶上上香,我就……”
“没事,你不用道歉。”葛金秋肿着眼睛抬头对他说:“姥姥喜欢你,你来送她,她心里乐着呢!”又指指她后边位置:“你站这,跟着我走就行。”
“好。”荣善衡点头,侧脸看见隔了三个人是何诺舟和杨之玉。
他不太敢看杨之玉,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只悄悄撇过去一眼,再被何诺舟壮硕的身子挡住。
姥姥要和姥爷葬在一起,进祖坟。除了直系亲属和治丧的人来进行最后的安葬事宜,其他人都远远驻足观看。
何诺舟找荣善衡说话,看着他沉静面容,心里不悦,这人一副不染烟尘的样子,何必故弄玄虚来这里一趟。
“消息挺灵通啊,荣老师。”何诺舟说。
荣善衡背过手去,瞥他一眼,又继续望向那边正在举行的安葬仪式,哭声不断传来:“上次来时,姥姥对我很好,和我讲了很多事,我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和老人很亲,我来送她也是应该的。”
何诺舟上前一步,两人身高不差上下:“但你应该知道,你和小玉分手了,分手快半年了。”
荣善衡低眸,转眼:“何博士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那天下大雪,我和你吵一架,被小玉听见了,才知道你瞒她那么多事。搁谁身上不生气呢?才半年时间,你不会忘了吧?”何诺舟表情淡淡,可句句紧逼。
荣善衡稍稍垂了眼正对他,何诺舟锋芒毕露的五官诉说着不满与不屑。
荣善衡笑了笑,对他说:“之玉的话我怎么能忘?但何博士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确实记不清了,谁会去记一些气话呢?不过既然你挑开话头,我就劝你一句,你好歹也是高知,什么联姻、什么耗死我爹、什么名正言顺进门这种话还是少说,更何况还是你臆想的,都什么年代了,解放思想,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你……”何诺舟一句话噎回去,也知道自己当时确实出于故意,但他还是对荣善衡的作派不齿,觉得他来得不合时宜,讽道:“我不像你,我有话直说,不会背着小玉搞动作,你以为你考虑周全,是为她好,分手后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包括登海对东塘的投资,包括那个青年出版的计划,你确实用你的方式在做挽回,还有今天故意出现,但是结果你看到了吧,小玉这一路都没搭理你,因为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你根本不懂她要什么,说白了还是用自私的方式打搅她的生活,让她背负压力。”
他说的头头是道,每一句都直指荣善衡的痛处,看似扳回一局。
但荣善衡并未被他惹怒,而是双手插进裤兜里,腰板挺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说:“那何博士就懂之玉想要什么?若你真知道,就不会在高二那年不辞而别。”
“我那是没办法,我一个孩子只能听父母安排,有些事自己做不了主。但如今我靠我自己回来,就是为了小玉,用我的方式追求她,再也不舍弃她。”
荣善衡目光始终柔软,面容始终镇静,这是他对待外界纷扰的一贯表情,回道:“只要是追求,都会带着打搅,你用你的方式麻烦她,我用我的方式帮助她,决定权在她手里,你和我在这争也没用。”
何诺舟生气说:“我怎么就麻烦她了?我的选题、我的成果都是她编辑能力的展现,是她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你呢,除了砸几个臭钱,还能做什么?更别提你的钱还不是自己赚的!”
荣善衡本不想与他无谓理论,但周遭没有掩体,都是陌生人,只能面对。
“行吧。”荣善衡叹气:“既然你说到这,我就提醒你一下,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选题有重重困难,想法好,但作为出版项目太难做,之玉是硬着头皮接下,又凭着一股干劲和多年工作的敏锐性才把它做出来、做好的。自始至终,她接到的都是送命题而不是自己的选择。另外,你提到我的‘几个臭钱’,确实是‘臭钱’,因为我从来不把钱放眼里,就算是去年实验室爆炸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不缺这东西。”
他说着,往何诺舟跟前走一步,阴着脸,底气十足:“自见之玉的第一面,我就爱上了,我的追求也开始了。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介入彼此的生活,从朋友到恋人,闹过不愉快,但我依旧有追回她的信心。钱,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方式,毕竟,我有足够让爱人开心的资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荣善衡,你居心叵测……”何诺舟拿食指点他:“做戏做全套,是你的风格,当时学姐就和我聊过你,说你心思诡谲,探不到底,我还不信,现在是知道了,你这是妥妥的算计!”
荣善衡又恢复到之前的表情,笑意淡淡,说:“何博士,别老把‘学姐’挂嘴上,尤其是面对之玉,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听追求者嘴里的‘女神’。”
“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吧……”何诺舟刚想怼回,却见荣善衡背后站着杨之玉,几步远,不知道刚才的话听清了没。
“这是坟地,吵架也得分场合。”杨之玉走过来,脸上还有没干的泪渍。
荣善衡从裤兜麻利掏出一包纸巾,抽一张递过去。
她接过,对他说:“葬礼算是结束了,你也了却了心事,趁着天没黑,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了,谢谢你特意跑一趟。”
何诺舟得意起来,走到杨之玉身边。
杨之玉本以为荣善衡会再次纠缠,却见他点头,说了句“好,你多保重”,便转身走了。
她莫名看着他背影,心里有点空落落。
“小荣,小荣啊!”葛金秋从远处急匆匆过来,叫住荣善衡,说:“不能走,一会晚上还得一起吃饭呢,就在你姥姥家院里,大伙忙活几天了,犒劳下大家,还有你啊小舟,都别走,吃完饭再走。”
晚上留下吃饭的亲友大概有三十几个,分了四大桌。
从坟地回来,太阳还没落,大伙就开始准备伙食。这是一场大工程,毕竟不是在饭店。之前请的做饭的团队也走了,人家不接晚活。
这样,做饭的任务就落到亲友身上。
荣善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农村人的执行力,本来他还想着要不要陪杨之玉去趟菜市场。但在短短的两小时内,可以说做饭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
杨之玉只打了几通电话,老家各处就送来东西,她的小学、初中同学遍布附近各村,老家同学在各自的领域做大做强,有炸油条的,有做咯吱的,有漏粉的,还有卖菜卖鱼卖冷鲜肉的,他们自己送过来或者亲友去家里取,很快,食材完备,几个做菜好吃的舅舅舅妈便起锅烧油。
“这也太麻利了!”荣善衡叹道:“农村才是真正自给自足。”
杨之玉也有点惊讶,对他笑说:“确实从未改变,各家都有点营生的本事。我小时候有同学家炸麻花,我想吃麻花了就去他家厢房拿,厢房有个大笸箩,上面盖个白棉被,里面放着炸好的香酥麻花。”
“不给钱,直接拿?”他好奇。
“嗯……”杨之玉歪头想:“我每次都给我那同学钱,他都不要,然后我爸记账,隔段时间就去他家结账。”
“肯定是见你可爱,不忍心要钱!”何诺舟不知从哪过来,听了去,手里还捏着一片茴香干豆腐,正撕着咀嚼。
“少来谄媚,吃你的干豆腐吧!”杨之玉说。
三人在一旁围着炒菜的大锅聊天,天色暗下来,火烧云在西天上变换形状,映得人脸都红了。
锅里炒的是“爆三样儿”,用切小段的猪肠子、猪肝、猪肚配洋葱、辣椒一起爆炒,香味扑鼻,馋得人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