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翌日凌晨四点,白日繁华的城市依赖夜间的万籁俱寂将养生息,家家户户皆在沈睡之中,在峰南市的32层会议室里却灯火通明。
这里刚刚结束冗长的会议。
杜哲回到办公室揉着穴位放松紧绷的神经,前期会议的准备工作以及方才聚精会神的博弈,整整二十六个小时不曾合眼,会议参与人都迫不及待地回家歇息,整栋大楼仅剩他一人,依然准备布置翌日工作,定时发送邮件到各个负责人手里。
安排完所有的工作以后,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相握,毫无目标地定神在上方的白炽灯,越是疲累越是精神,稍微闭上眼睛,煞白的光芒里总是涂佐柘背上贴得乱七八糟的膏药,还有清晰凸起的脊骨。
昏暗的灯光下的匆匆一瞥,画面就跟粘在他眼前一样。
他挥了挥手,五指遮挡白炽光芒,眨了眨眼睛,挥去无用的幻影。
盥洗池面前的人憔悴冷漠,冰凉的水意扑面而来,眼眶爆出通红的血丝,扫去乱七八糟的情绪后,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翻出柔柔的照片,屏保却没有立刻显示出来。
用纸巾随意抹干净脸上的水珠,才想起为了今天的会议,手机已然关机一整天。
按下开机键后,手机便震动不停,一分钟之内手机收到两三百条短信。
基本上全都显示来自柔柔的电话号码,他没来由的一慌,想也未想,拨打涂佐柘的电话号码,听到的全都是关机的提示,长久疲惫过后的不耐烦达到鼎峰。
现在手机已经更换好几代,前几天送去的新手机也不用,偏偏要用已经烂到不行的蓝亚。
怕柔柔真出了什么事,也不顾现在已经是凌晨,直接拨打柔柔的电话号码,瞬间接通。
他立刻问道:“柔柔?还没睡?”
蓝非方安抚柔柔入睡,电话响起后立刻接起,轻声问道:“柔柔的爸爸吗?”
“是,你是?她怎么了吗?”
那边的语气急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听得出来十分焦急。
蓝非走出卧室亮灯,待他问完才回应道:“我是涂先生的邻居蓝非,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柔柔现在在我家睡觉……”
那边已经响起紧凑的风声,打断她的话语:“涂佐柘呢?他人呢?柔柔怎么会在你家?”
蓝非抱着手臂眺望远处的路灯,指尖捏着快被揉烂的纸条,轻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涂先生急救后住院,无论如何也无法联系你,也无法联系他的亲人,病房里夜里不能留非亲属关系的人,我不能让柔柔一个人留在那里,就先带她回来,她刚在我家睡着了。”
那边静得失去了呼吸,许久没有回音,蓝非试探问道:“杜先生?”
半晌那边才出声,质疑道:“他住院了?”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沙哑,甚至带了些怀疑,蓝非轻轻地叹气:“是的,去医院之前一直在吐血,但是具体原因,要等今天才有结果。如果你方便,还请你早上过来一趟,我会把柔柔带去医院。”
“我现在赶回去。”蓝非听见那边的车里导航开启的声音,莫名升起没来由的烦躁,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放在嘴边,只听他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今天的会议要求大家关机,我必须以身作则。我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到达。非常感谢你做的一切,麻烦再请你好好安抚柔柔,柔柔醒来可以给我打电话。”
“杜先生,”她单手点燃打火机,点点星火在夜里燃起,指尖的香烟烟雾弥漫,问道,“你知道涂先生……他平时服药的习惯吗?”
那边反问道:“怎么?”
“没,没什么。待会医院见。”
蓝非挂断电话,单手推开窗户,吹散一室的烟味。
弹去燃尽的烟灰,她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将近一天。
涂佐柘的抢救不顺利,她无法忘记医生质问她,涂佐柘是否有服药的习惯,是否有药物过量的情形,而她作为一个邻居,除了时常看他含着便携式葡萄糖,对于其他一概不知,她以为杜哲会知道的。
没想到竟然没人知道,连杜哲都不知道。
蓝非跟涂佐柘没熟悉到可以谈心的程度,仅有的几次交谈里却总是不经意间提到杜哲,涂佐柘说起他时总是眉飞色舞,一字一句都像在炫耀优秀的伴侣,看上去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而这通电话表明,杜哲的反应显然不如涂佐柘积极,对涂佐柘多一句问候都没有,听起来就像是因为柔柔而不得不牵扯到一起的陌路人。
她望着烟灰缸里消去的灰烬,无可奈何地摇头冷笑。
倒是没想到,连朋友都不是。
* * *
一时无法安排司机的杜哲在疲劳中飞车狂奔,踩油门的脚几近麻木,尽管如此,到医院时天已大亮,住院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值班的位置空无一人,他低骂一声,扯松束缚的领带,脚步不停,熬夜干涩的眼睛生疼,一间一间地往里观察。
脚步停留在走廊的最尽头的病房,杜哲停住脚步透过玻璃向里看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挡住视线,从背后看他手势夸张,低声呵斥的声音自内而外:“你知不知道药是不能过量的!你知不知道会出人命的!”
喑哑的声音携着弱弱的反抗:“医生,我真的没有自杀倾向,我就是有点胃痛,看不清才吃多了几片。”
杜哲见医生从兜里拿出一叠纸,义愤填膺地说道:“检测数据显示,你一直都在过量吃药,再晚点来你就没命了,你这种状态吵着出院,死在路上谁负责?家属呢,我要跟他聊聊。”
杜哲停住推门的动作,紧皱着眉头往下瞥,继续听他们的交谈。
哪来的家属,唯一的家属已经快被他吓晕了,涂佐柘小声道:“我女儿才五岁……”
医生提高了音量:“除了你女儿就没人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涂佐柘尽量提起精神,笑道:“嗯,没有了,我脑袋很清醒呢!你听,我声音也洪亮,真的没事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让我出院,我也没钱交费用啦。”
医生手上的纸张哗啦啦地甩,脸色却和蔼不少:“这个你放心,我们医院跟慈善机构有合作,会联系社会慈善机构给你捐款。”
涂佐柘忍不住赞叹这个世界真美好,现在还能这样操作,可是他有手有脚,要别人救济真是丢人现眼,他应道:“……那倒不用,还是把机会留给其他需要的人吧。”
“医院会评估后判断。”医生扯着椅子坐下来,开始书写问诊记录:“吐血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涂佐柘轻轻地咳了两声,蜷缩着无力张开的掌心:“也不算吐血吧……就是有时候疼的话,血就顺着喉咙就流出来,量都不多的,纸巾一擦就没有。奇怪,我这次也不怎么疼。”
“……”医生气得写字的手在发抖,“你吃的药有止痛作用,当然没感觉了,以后别乱吃药,救你我都嫌麻烦。”
“哦,那下次我少吃点。”还能省钱。
杜哲不知不觉地缓缓向里侧靠近,医生坐下后的视线毫无遮挡,方才窥见,藏在棉被底下的涂佐柘,身躯单薄僵硬,回答医生问题时,几次撑着手臂想起身,最终只能不满意地放弃。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出院,强行睁开疲累的眼睛,回答问题时的嘴唇轻微动着,苍白脱皮,若不是细心倾听,也许会听不见他说话的内容。
印象中的他明明与虚弱无关,与这苍白的脸色无关,与这声若蚊蝇无关,他不晓得这是不是涂佐柘变着法子玩引人注意的把戏,可涂佐柘无法把握他出现的时机,应该没有做戏的必要才对。
“爸爸——爸爸——”
柔柔远远看见他,仿佛见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高声呐喊,杜哲担忧她手上的伤,连忙转身几步过去接住,而在病房里的涂佐柘一听见柔柔竟然真把杜哲叫回来,一心只想着完了,完了,杜哲又要觉得他照顾不好柔柔。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咻的一下拔掉针头翻身下床,喷洒的血迹沿着手背流淌,沾地时才觉察双腿竟然像软绵绵的棉花,咚的一下跪在地上。
疼阿。
但他一秒之内又站起来,扶着床头的栏杆,东张西望地问医生:“我来的时候的那些衣服呢?”
医生被他一系列动作吓得灵魂出窍,半秒过后才反应过来,按着他到床上去:“你给我躺回床上去。”
“嘘。”涂佐柘给他使眼色,“我女儿跟她爸爸来了。”
医生气道:“你这不是有亲属吗!”
涂佐柘一副你out了的表情:“他只是我女儿的爸爸阿……”
迅速忍住晕眩蹲下,在床头柜里掏出衣服,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黑色面料被血浸得满满,但好歹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点小儿科还没有当年生产时流的血夸张,眼睛往下一瞥就是“血流成河”的壮观。
身边也没有其他衣服,他请求得到医生的支持:“我待会就可以出院了吧?我女儿也受伤了,没人照顾,真不好弄。”
话音未落,杜哲抱着柔柔出现在门口,涂佐柘反应极快,将肮脏的衣服丢进被子里,忍住瘙痒的喉咙,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扬起手跟他问好:“嗨~!嗯,我来检查一下身体,待会就回去啦。柔柔阿,怎么又哭鼻子啦?好丑阿。”
柔柔哇的一声往他身上扑,牢牢地抱住:“爹地,你好吓人,我不会,柔柔不知道家里住哪里,我也找不到爸爸,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柔柔以后很乖,一定会很乖。”
语气委屈巴巴的,让人揪心的疼。
涂佐柘想抱起她,身子却忍不住往后退,只好蹲在原地,指腹抹去她的泪花,故意说道:“不哭不哭。”
顺道儿偷偷瞄了眼杜哲,憔悴得让人心疼,他工作这么忙,自己还给他添麻烦,肯定是察觉柔柔在蓝非家里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生怕他误会自己是故意为之,连忙提议道:“爸爸这不是来了吗?你们下午要不要去玩?”
柔柔抽泣道:“不要,我不要让爹地一个人。”
涂佐柘蹲得两腿发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柔柔轻声细语地说道:“爹地在这里等你回来阿,待会我还要写故事给哥哥姐姐们看,你跟爸爸出去玩吧?”
杜哲拎着外套站在原地,眼神讳莫如深,着眼在他烫伤抠烂的手背,唇瓣紧紧抿着,随着眨下的眼睑呼出一口气,两步走到他们面前,从他怀里抱出闹腾的柔柔。
涂佐柘顿时两手空空,向上朝他望了一眼,杜哲面无表情的形态刺在心里,他本能地更迅速地朝下望着地板,紧张地抠住掌心。
完了,完了,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连抱柔柔都不行。
杜哲看不透他的战战兢兢,感受到扶着涂佐柘起身时的颤抖与战栗,看得出来他很努力站立,却一次一次地滑行,他的脸上出现一抹窘迫的笑容,羞怯地低下头:“对不起阿,腿也不知道怎么了,要不,你先带柔柔出去玩?”
柔柔立刻哭喊,揪着杜哲的衣角,道:“爹地,我不去!爸爸也不要去!”
杜哲没有答话,将外套丢在床上,干脆双臂架起他的胳膊,传来的重量却轻得让他迟疑。
涂佐柘很不要脸地感受着与他片刻接触,被强有力的臂膀环绕,不过两秒便见他动作停顿,连忙才醒悟过来,也许人家并不想跟他太多接触,连忙说道:“你累了吧?我太重了,哎,我可能就是比较容易发胖吧,是不是耽误你时间啦?你想带柔柔出去玩就出去玩吧,我待会就走了,要不在柔柔的病房里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打算带她出去玩。”杜哲罔顾他的话语,扶稳后倒一杯温水,放到他手里。
杜哲的话语里不含温度,面无表情地动作着,涂佐柘像是躯体僵硬的雕塑,被杜哲端放在床上,在杜哲想要掀开被子时,涂佐柘死死地压着不让他动,小声说道:“我不想盖被子。”
杜哲盯了他一眼,也不再坚持,叮嘱柔柔一两句便拎起外套出门,涂佐柘见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视线里,手疾眼快地将衣服再塞回到床头柜。
蓝非一直站在门口,杜哲出来时,蓝非拦住他:“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蓝小姐?”杜哲伸出手礼貌交握,笑得文质彬彬:“非常感谢昨晚你照顾我的女儿。你赶时间吗?如果不急,我想先去跟医生了解一下涂佐柘的情况。”
蓝非让开位置,朝他一笑:“我等你回来。”
杜哲轻叩房门,毕恭毕敬地进去,医生年纪颇大,对涂佐柘的态度颇有抱怨,忍不住絮絮叨叨:“所有的病都不会是一时兴起,全都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他生活习惯不太好。”
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数落着:“你看阿,熬夜少不了吧?吃垃圾食品是不是?有病也不去看医生,自己买药,他知道对症下药吗?没有常识,这回吃过量的药就进来了吧!”
杜哲听得认真,随后问道:“他这个要怎么治疗呢?吃过量的药,是这一次住院的直接原因吗?”
“这次替他洗胃了,下次再来就救不活了,我就没见过这么爱钱的,进来的时候就扒着栏杆不愿下床,要求我们按小时收费,手术中打麻药,中途还晓得醒来问我们收便宜一点行不行。”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算我多嘴,多关心关心孩子爹地,看你女儿慌的,哭得都快晕过去。”
听完医生叙述的病情,杜哲礼貌性地略微颔首,缴完费用,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坐着。
双手抵着膝盖,忍不住向前倾,心里头思绪良多,他到底要不要管这件事,要管到什么程度?
还得慢慢消化医生要求必须小心照料的医嘱。
如果他没记错,涂佐柘曾经是校游泳队队长,一度突破学校留下的纪录,赛时身姿矫健如龙,冲出水面的笑容灿烂,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中煞是好看,得知战绩时挥舞着拳头,有力地砸向水面,溅起小水珠洋溢兴奋。
他躺在病床上孱弱无力的模样,如此陌生,陌生得如同从未相识。
“介意我坐下吗?”
杜哲眼前出现一双黑亮的细高跟,蓝非正倾身问好,他立即站起身,单手向前,是要与她握手的姿势:“十分抱歉,应该我去找你的。”
蓝非轻轻地与他握手,伸手递给他一张快要揉烂的纸条。
杜哲接过后,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蓝非向他示意手中的纸条,微笑道:“大概五年前,我们那栋楼每户人家都收到这个,也许,你该打开看看。”
杜哲满腹疑惑,手中的纸张像是随意从日历上临时扯落,边缘坑坑洼洼,十字折痕薄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段清秀又稍显凌乱的字迹现于纸上。
——对不起,打扰了。最近总是有人来我家“作客”,非常抱歉惊扰你们,麻烦每天晚上九点到十二点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为表感谢,明日垃圾可放门口,我会帮你们带下去^_^我实在没有地方去了,拜托你们啦(i _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