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医院人来人往,环境嘈杂喧闹,这一旁的角落却如无人之境,只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
杜哲还在仔细观察着纸条。
纸条上字迹清秀,横竖撇捺却不够利落,细看笔划有些像轻微扭动的小蚯蚓,但这不妨碍时隔五六年的杜哲看见后将信息反映到混沌的脑子里,就仅剩这个判断——这确实是涂佐柘的字。
但他写这个纸条的用意何在?
蓝非满意地瞧见杜哲的疑惑,顺势在他身旁坐下,缓缓说道:“大概是五六年前,我还在外地创业,我的父母紧急叫我回来,说我们的新邻居好像是个混社会的,别人天天拿着刀丶棍子从家门口经过,他们看着心里害怕,等我回来,一进门就给我这张纸条。”
蓝非适时侧首紧盯,天花板的白炽冷光打在脸上,映照出他苍白疲惫的侧脸,眉头紧紧深锁,指尖轻柔地捏住纸张,边听边翻开来回地瞧,瞧他认真的模样,她笑道:“就是你手上这张。”
他依然是翻来覆去地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静待蓝非这个邻居要讲述的故事。
蓝非说话平静,未含个人情绪,说道:“我在家住了两天,隔壁的动静果然非常大,可以连续砸几个小时,我的父母已是六十好几,这对他们确实造成很大的影响,不久,我们就暂时搬到其他地方,间隔几个月后,我回来拿东西,恰好碰上涂先生的客人在‘招待’他。”
逝去的年岁铺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楼道里只有一条道的模样,通往无边尽头的黑暗,她慢慢地走过去,看见门口的木门摇摇欲坠,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客厅,满地的玻璃碎,她压根儿不知道脚该落在哪里。
大约三十来人拿着棍子用各种方言叫嚣,棍子却悉数落到正挣扎起身的涂佐柘。
他家的灯没有亮起,借着外头微弱的路灯,身上已经增添不少可怖的伤口,青青紫紫在全身上下落了痕迹,他却跪趴在地下,牢牢地护着腹部,时不时还会跟他们逗趣似的求饶。
多年后她才懂他的姿势——现在算来那时他已怀上柔柔,尽管腹部没有任何隆起的痕迹,拱起腰在地上与腹部留出一些馀地,卑微的姿势不过是为了给柔柔留出一些生存空间。
她的暴脾气一上来,喊了一声住手,乌压压一片人全望着她,她手机按下电话号码报警,三十几个人迅速转移对象将她围住。
涂佐柘急忙挤过人群冲过来,双手张开挡在她面前,对面前那群人说道,根本不关她事,我也不认识她,还抱怨说你们砸东西小声点,就不会有人来了。
三十几个人闹了一会儿,见时间也差不多,临走时还不忘恐吓一番,蓝非这时望向手机,才发现他们随身携带信号屏蔽器,报警电话根本没有拨出去。
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
涂佐柘嘴角溢血,在厨房用冷水敷着嘴角的青紫,嘟囔着明明说好不打脸,而后扶着腰缓慢出来,对她点头哈腰地说道,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蓝非问他,为什么不报警?
涂佐柘伸出自己的淤青斑驳的手臂苦笑,双拳难敌数手阿,你也看见了,刚刚你电话也拨不出去,等我报警,警察来了也抓不住人,接着缓缓扯出一个微笑,你是新来的邻居吗?不好意思,我真的没地方去,给你们添麻烦,你在哪边住?明天把垃圾放门口,我会帮你拿下去的。
蓝非转头坚持道,我必须报警。
涂佐柘见她异常坚决,挠着自己的脑袋不知所措,叹了口气说道,对不起阿,是我太过自私了。
蓝非有能力将这件事讲述得声情并茂,给涂佐柘这个人物增添几分悲惨的色彩,但从涂佐柘的寥寥数语中,她深知杜哲理性之极,如果增加无谓的形容词,反而显出这件事的不真实,她只能以最简单最客观的叙述,告诉此刻安静坐在一旁的杜哲,涂佐柘曾经孤身一人承受过的情景。
“总之,我想这件事,你有必要知道。”蓝非示意他望向手中的纸条,说道,“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
话已经说完,目的达成后,蓝非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们之间的问题,他没跟我说过,依照他的个性,我也推测出来,这个故事你没听过。”话锋一转,说道,“说起来,我挺喜欢涂先生的,至于是友情,还是爱情,我觉得我应该有很多时间去探索。”
杜哲收起纸张,也站起来,片刻冰霜过后,露出礼貌的微笑,道:“谢谢你今天所做的,我很高兴涂佐柘能有你这样的邻居。”
“以后见面机会多的是。”她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五指拨浪似的张扬,“再见,柔柔的爸爸。”
杜哲未出声回应,笑着礼貌点头送客。
“柔柔的爸爸”这几个字非常值得回味,蓝非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几个字便完美地分析出他和涂佐柘之间的关系。
杜哲轻轻地自嘲一声,初次见面的蓝非便对他的定位如此准确,跟涂佐柘的熟络程度绝对不止她口头所述的简单,并且这张纸条竟被她保存如此之久,当真出乎他的意料,会不会是别有用意?
插在裤袋里的指尖触及绵柔的质感,思绪却飘的极远,涂佐柘应该没必要特意去找一张几年前的日历,再制造陈旧的痕迹,接着交由蓝非手上转交给自己。
假设蓝非所言非虚,那么,杜哲习惯性地将问题总结为:第一,涂佐柘曾经遇到过麻烦。第二,他曾经遇到过的麻烦不小。第三,是谁在找他麻烦?
她方才提过的字眼里有“混社会”,但涂佐柘又是什么时候跟那些人牵扯上关系的?
在那件事之前,还是之后?
虽对此事有浓重的疑惑,但谜团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方回到病房外便被护士拉住。
护士一脸怒意,说病人不合作,已经离开去女儿的病房,护士跟过去后固执地不让她扎针,满脸笑容但顽强抵抗,杜哲耐心听完,寻求护士的谅解,给涂佐柘办理转病房的手续,将他和柔柔安排在同一间病房。
再次进入病房时,厚重的窗帘隔开屋外的阳光,房内无一丝光亮,柔柔正躺在涂佐柘的胸口酣睡,受伤的手臂被涂佐柘握紧在被子外头,后者的睡姿僵硬背对着门口。
杜哲本是领着护士进去打算给他强制治疗,但在推开门的一霎,迎接而来的是熟悉的黑暗,闷不作响的窒息,仿佛置身在巨大的黑箱子里。
他不自觉的缓缓停住脚步,楞了楞,回头对护士笑道:“抱歉,既然病人睡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
护士叮嘱醒来后必须要叫他,杜哲应了一声,身后的门随风合上,光亮也随着转动的角落逐渐缩短,门板轻轻晃动的声音,仅剩一室的宁静与黑暗。
病房不大,几步的距离,便到了他的床前。
大概是几十个小时不曾合眼驱车来此的恍惚,也或许是这暗黑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闪过的镜头都是他曾幻想过的画面。
都是他曾幻想过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三口。
杜哲拉开凳子发出的略微声响,惊扰了极其浅眠的涂佐柘,他怕极了睁眼就是一抹黑的环境,可他更怕杜哲会将他的害怕看作是装神弄鬼,直到杜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声音低沈疲惫:“你在装睡?”
涂佐柘裹紧被子,奈何不住身体抖的频率,杜哲见他手指快要被他自己咬破皮,说道:“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涂佐柘如坠冰窖,立刻放下无意识放在嘴边咬的手指,艰难地扶着腰转过身,“嘘”了一声,想起身却撑不起来,只好低声说道:“她刚睡着。”
果然,杜哲立刻起身往柔柔的方向伸展,见她睡得香甜,才暗暗放下心来,用气音对涂佐柘说道:“你要配合医生护士。”
为了不叨扰柔柔的睡眠,杜哲说话时与涂佐柘靠得很近,喷吐的气息像挠痒痒似的,搅得涂佐柘一腔春水荡漾,这点命令式的叮嘱更是往涂佐柘的心坎儿里浇蜜,虽然他也知道杜哲肯定是因为工作太忙,他再一倒下就没人照顾柔柔而烦忧。
“过两天柔柔就可以拆线,我准备让汪希照顾她几天。”
好吧,根本不用为没人照顾柔柔而烦忧。
暗黑的环境也挡不住涂佐柘看清杜哲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耿直的模样更不像是在开玩笑,只是这消息仍是猝不及防地让人心慌。
他还没做好准备让柔柔投入别人的怀抱,不代表杜哲也没有做好准备让柔柔主动熟悉汪希。
靠靠靠。
他只能给自己找借口,杜哲一定是在嫌弃生病的他给别人添麻烦。
为了表示自己有照顾柔柔的能力,涂佐柘立刻翻身下床,赤脚触及冰凉的地板,盲人摸象般摸寻着柜子上面的热水壶,翻箱倒柜地找出给杜哲准备的陶瓷杯,单手撑不起热水壶的重量,两手握紧抖着往陶瓷杯里装水,匆匆忙忙地递给杜哲,真诚道:“两天我就能好,柔柔就不用麻烦她了。”
“这不是你说了算。”杜哲接过他的杯子,一口未饮放回到桌子上,气定神闲地翘腿看他。
涂佐柘视线随着杯子移动,而后回头哀怨地望着杜哲,后者面无表情毫不动摇,他只好立刻冲出去,伸出手跟护士说:“扎我!”
护士还真就毫不留情地消毒扎针,说来不是他矫情,但是他瘦了以后,老觉得针头扎进了骨头,甚至能感受到药水滋滋地喷进身体,嘴里也会发着苦味。
希望这些药水能给点力,两天内就能让他痊愈,他还想跟柔柔多待会。
涂佐柘以为左手扎完便结束,护士往他烫伤的右手手背也在拿棉球消毒,涂佐柘瞪大眼睛:“怎么这只也要扎?”
护士在伤口下找血管,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只能吩咐涂佐柘再握紧,找到后一针扎进去,公事公办地答道:“这边挂葡萄糖。”
涂佐柘:“……”
行吧,真像个吊线木偶。
他问护士:“能加速不?”
护士回答道:“太快你身体承受不住。”
涂佐柘嘴上乖巧地应着,回头趁她不注意调快速度,但他怕死也没调快多少,手背被针头下了魔咒固定,擡起手,拇指与食指艰难地滑动控速轮,左手调完调右手,终于大功告成。
方才他急得头昏眼花,疲惫的屁股跟长在椅子上似的,这会儿外头有些冷,眼见着杜哲也没有出来扶一下的意思,他只好左手拎起连接右手的吊瓶,右手拎起左手的吊瓶,心里还喊着,别掉别掉,千万别掉,万一摔倒了,针头卡在里面可不好玩。
他用自己的身体顶了顶门,除了腰疼这个门仍是纹丝不动,他想再试试吧,卯足劲儿用力一撞!
并没有撞到门。
撞进柔软强壮的胸膛,杜哲低下头看着他,面若冰霜无情,即便是仰视的角度,也无碍杜哲的帅气,浓黑密集的长睫夺走他全部的视线。
他咽了咽口水,脸上突然发热,但想到杜哲应该不喜欢他的触碰,连忙退出来靠在墙边撑住,两手依然高高地拎着吊瓶,说道:“不好意思,我……想撞门来着,撞到你了,嗯,疼不疼?你知道的,我一向没个轻重,是不是会疼?”
说完好像还不放心,战战兢兢地上前望着他的胸口,担忧道:“瘀伤了吗?要不要给你擦点药膏?”
“不用。”杜哲接过他高高拎起的吊瓶,涂佐柘简直受宠若惊,嘴里像吃了棉花糖,短短的距离好几次都想举高夺回来,但杜哲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提着热水壶问:“你的杯子呢?”
涂佐柘从柜子下面翻出一个印有医院字样的纸杯,怕杜哲说他贪小便宜,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承认:“在医院拿的。”
杜哲着眼于桌上放着三个杯子,方才涂佐柘给他倒水的白色陶瓷杯,柔柔的摩卡公主卡通杯,以及……印有医院字样的纸杯,他瞥着涂佐柘,垂下眼睑,毫不犹豫地倒入白色陶瓷杯:“用这个喝。”
涂佐柘盯着他的动作,啧啧地摇头,他果然嫌弃自己买的杯子,一定是颜色跟款式不符合他的审美,可是总记得他以前喜欢简单没花纹的款式,还是自己买的太便宜他觉得质量不好?
嗯,或许,只是因为是他买的吧。
“这两天公司里还有很多事,我必须要先回去处理,已经给你请了护理人员,到时候……如果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没事没事,我很快就好的。”涂佐柘笑着挥挥手,连连保证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柔柔我也会照顾好的,绝对绝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等你回来再带她出去玩吧!”
再次按掉公司那边的夺命连环call,杜哲准备动身回去,临走前再次叮嘱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涂佐柘只觉他是在试探,伸出三根手指发誓,言辞恳切道:“我能照顾好柔柔!”
等杜哲走后,马不停蹄就跟熟睡的闺女炫耀,笑眯眯道:“你瞧,爸爸老让我给他打电话,多黏糊,我才不给他打呢。”
打了,就要失去你了阿。
爹地才没有这么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