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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时钟走向三点一刻。

杜哲尚未从疑虑中走出,却见涂佐柘毫无征兆地将被子利落一掀,坐在床上昏昏欲睡,头部像鱼竿拉扯着湖中的鱼,忽然浑身一抖惊醒般下床,他只好立即隐藏在黑暗地角落之中。

涂佐柘坐在床边,似梦非醒地揉着眼睛,旁若无人地套上拖鞋直往阳台走去,收起几块汗巾又拖着步伐坐到柔柔床前,一边打哈欠一边熟练地替她擦拭汗液。

先是从脖子一圈一圈打转,再顺着脖子往背上拭去,不到两分钟便浸湿一条汗巾。

动作间,他也已经清醒大半,柔柔沈睡中的小脸,与沈睡中的杜哲更是一模一样,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她的脸颊,真是一样的迷人,嗔怪道:“你长得好偏心,怎么就没一点点像我?”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翻过她的手臂,轻轻在上面擦拭,自言自语道:“人果然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连样貌也是这种规则,知道长得像我不好,就不像我了。”

在替她翻身时已累得气喘不止,两只微微发抖的手互相按住,忍了一会儿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嘀嘀咕咕道:“你再大一点,爹地都要抱不住你了。”

凌晨淡蓝的天空,光亮微弱,下颔似有若无的温柔,侧颜顺着逆光缓缓下沈,刻画出温柔深沈的剪影,翘起的唇角透着不染纤尘的纯白,落入幕布的最下端,轻轻啄在宝贝柔柔的脸上,开始每日必备的无比虔诚的道歉。

“柔柔,对不起,我这个爹地,做得很不合格,从小就没有没有保护好你,还是爸爸好,对吧?”

从怀孕时,柔柔在肚子中便没得到良好的照顾,连三餐都没办法提供,甚至因为他背部受伤,导致早产将近一个月,从此身体便不如别的小孩强健。

出生后,催债的只要来家里走一遭,柔柔就会有预感似的哭闹,更是长期处在担惊受怕中。

甚至,有时连饭都没办法让她吃饱,饥一顿饿一顿的,但也庆幸柔柔足够傻乎乎,就算穷得碗里只剩下最后一口面,也要将这最后一口面,用调羹舀起来塞进他的嘴里,一口一个爹地吃喊得欢快。

他不由得开始想念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如此,便不必担忧往后到了让柔柔抉择爸爸还是爹地的那一日,柔柔该是如何的两难。

涂佐柘知道,她爱爹地,也爱爸爸,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爸爸不爱爹地。

他的眼神淡去些许光芒,心疼得握着她幼小受伤的手臂,他的粗心大意总是照顾不好她,如今手臂受伤缝针的事情,尚未让她从肉体的痛苦中脱离,又因为他吐血入院的事情吓得懂事不少。

“柔柔,你真是投错胎了。”涂佐柘逗弄着她的双颊,随即笑道,“爹地也是第一次做你的爹地,我没有爸爸细心,没有爸爸会培养,可是我以后会做得更好的,这样,你将来……会晚一点离开我的吧?”

紧接着他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保佑保佑。”接着又两指点额头跟双肩,念道:“哈利路亚,保佑保佑。”

中国的保佑和西方的保佑过后,他收拾好几条浸湿的汗巾走去浴室,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另一张病床上的被褥有动过的痕迹,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脸颊,意图让自己清醒。

怎么又从沙发溜到床上了?

趁没有人在,他赶紧将汗巾放在一旁,祈祷着千万别被发现,快速地平铺被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嘿嘿,想到自己省了一笔钱,所有的焦虑一扫而空,心情愉悦美好,就是那种如果给他一点音乐,他立刻就能旋转跳跃不停歇的美好。

拾起汗巾极速飞奔洗浴间,等等,他看到了什么?

馀光瞥见沙发处的黑影,隐藏在黑暗之中,可涂佐柘不用看都知道,那影子绝对是杜哲的。

杜哲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能睡在沙发上呢?沙发多不舒服啊,硬邦邦的。

一定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在床上,才让杜哲没有地方休息。

他丢下汗巾,急匆匆地走到前面,手指探在鼻息之处,呼吸平稳,应该处在熟睡之中。

放心些许,得寸进尺地动了动脸颊,也是毫无动静的模样,应该雷打都不会醒。

嗯,这样我就放心啦。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两手臂伸在背部与腿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用尽全力向上用力——哭笑不得,人没动,他的腰好像咔嚓了下。

……杜哲的腱子肉是不是又长了?怎么比上次又重了不少。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

他正要努力第二遍,默数一二三用力,杜哲却忽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目光幽深怨畅地将他望着。

糟糕,被发现了!

他大吃一惊,手上的力气失去大半,脚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半步,在他想着会不会磕到茶几时,“咚”的一声,背上已经传来熟悉的痛觉,而后落在冰凉的地板是二次重击,可他死死咬着牙关,不放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毫不夸张,如果不是他死死忍着,眼泪可能会痛得生生憋出来。

情急之下装睡的杜哲,反应极快的用半侧身体垫住涂佐柘落下的躯体,担忧问道:“你怎么样?”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不分彼此,清浅地交缠在一处,杜哲深邃的眼睛定在前方,身下的涂佐柘看得如痴如醉。

他是不是看错了?

杜哲好像在担心他。

但他很快醒悟过来,应该自己的重量把他压疼了,要不然就是杜哲介意他的触碰。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连忙退出他守护的范围,躺在地上用手臂撑出空间,笑道:“你回来啦,护士在这边加了床,你可以……”他缓缓喘了两口气,紧紧闭着眼睛,忍住愈来愈疼痛的浪潮,继续笑道,“可以去睡,舒服一点,沙发不舒服,影响你休息。”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涂佐柘挪动着身体,拉出距离以后才诚恳道歉,“我就是觉得沙发不太舒服,所以……”

杜哲扶着他起来,打断他的话,单刀直入地问道:“所以,护士说,你平时睡沙发,为什么?”

涂佐柘浑身不自在,忍着腰背的疼痛,坐出一段距离:“我喜欢睡硬一点的。你回来是陪柔柔拆线的吗?”

“嗯。”杜哲蹲在他面前,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望得他心里发毛,忽而单手用力,向上扯开他的衣袖,问道:“这是什么?这都是什么?”

“!”涂佐柘手疾眼快地掩盖回去,在这种时候被发现实在太奇怪,他的脸瞥向别处,弱弱道:“被打的。”

觉得自认被打很丢人,临了又补上一句:“我也打了他们。”

不过是以卵击石的打法——搟面杖跟钢棍的决斗。

简直丢人到没办法说出来。

“……”杜哲倒是没料到伤痕竟是斗殴留下,他轻微摇头冷笑,还以为他是遇到什么危险,没想到是他自作多情,他继续问道,“你打架的时候,没让柔柔看见吧?”

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听说孩子在肚子里几个月就会有听觉,看见倒是没看见,听没听见就难说了!

杜哲的每一句话都像极了刚回来的逼问,涂佐柘窘迫得坐立难安,腰背疼得实在受不住,立马应道:“我对天发誓!必须没有!”

在杜哲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他扶着腰起身,迫不及待地逃走,对他仓促一笑,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串串门……”

动作如射出的箭那般飞快,拖着凌乱不堪的步伐,出门后径直走向楼道,连杜哲在后头继续问些什么也充耳不闻,厚重的门在身后轻微晃动,才按住胸口大力呼吸新鲜空气。

味道不对阿,臭臭的。

他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垃圾桶,对不起,你太臭了,走过去啪的一下盖上。

楼道里仅剩风声潇潇,深夜寂静安宁,声控灯未亮,他慢慢地坐在台阶边上,身体也着实疲惫,干脆顺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躺在楼道间台阶与台阶的连接处。

白色瓷砖砌成的地板非常冷,却也让他从这个惊魂不定的夜里获取仅有的安心,不由得想起柔柔刚出生的模样。

刚生完柔柔从大出血中抢救出来,护士将柔柔放在他的床边,喊他抱抱自己的女儿,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剩馀的力气仅能维持眼珠子转动。

但更多时候,他连眼珠子都懒得转,眼皮子上似有千金锤,于是,连睁开眼皮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

柔柔在他身边哭,毫无规律且嘈杂,他醒来只会觉得烦。

但护士依然会将柔柔抱过来,放在他的床边,哭声非常洪亮,他不懂,不懂她在争取什么。

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头脑发热地生下孩子,然后呢?

可是他却觉得这声音越来越好听,闭上眼睛时出现的黑色隧道愈来愈惨淡,杜哲离去的背影不再清晰,只有绑着麻花辫的女娃娃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一路,穿过狭隘的通道,领他走到豁然开朗的世外桃源。

渐渐地,他可以辨别出护士来时的脚步声,她手中裹得严严实实的肉团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迫使他顶着千金锤的重量睁开眼睛,无比期盼地想看清楚肉团的模样,护士替他处理好输液瓶后,问他,想不想抱抱她?

失血过多的躯体没有给他缓冲的力气,他冲她绽放苍白的笑容,笑道,不要,我懒。

护士会放一个小时让他们相处,他无数次想要翻过身去瞧清楚她的模样,每次的力气不足以窥见她的容貌,都只能望着她胖得一节一节的四肢,他无奈地笑道,你可真是把我榨干了,这么胖,不如叫你肉肉吧?

柔柔咿咿呀呀地表示抗 | 议。

过了两天,柔柔刚好出生半个月,他才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红通通的脸上五官精致可爱,他似乎陷入了为难的境界,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人儿,他笑道,如果你叫肉肉,你爸爸可能会嫌弃不好听,不如,叫柔柔吧?长得这么温柔,跟你爸爸一样。

柔柔咿咿呀呀地表示同意。

后来,他不顾医生护士的建议,签下出院无责任声明,回去简单收拾两件衣服,提着一部老旧的手提电脑,立刻坐上开往黄石市的汽车——买完汽车票后,基本已是身无分文,只庆幸债主大哥给他半个月的房租让他自生自灭。

他没有照顾过如此幼小的婴儿,牢牢地记住护士叮嘱,婴儿的颈部柔软,必须得好好护着。

每次塞车向前俯冲,都紧紧护住柔柔的颈部,整整五个小时,不曾松懈分毫,回到租赁来的房子,家徒四壁,仅剩一室免费的阳光,撑过杜哲不在的日日夜夜。

租下房子不久便遭遇不测,家具来不及买,也没有多馀的钱财,他可以将就,可孩子弱小,骨头柔软,竭尽所能想了个笨办法,全部衣服叠起来,叠成一个柔软的窝,变成柔柔的小床。

柔柔睡在里面没有任何不满,蹭了蹭旁边的布料,极为惬意地再次睡去。

要是你爸爸在,绝对不会这样的。

他自己则像此刻一般,躺在冰凉而僵硬的瓷砖上,源源不断的冰寒入骨,刚开始如何翻身都咯得生疼,后来都已经习惯这样的“床”,还可以跟柔柔炫耀,谁的床都没有我们的大!

谋生再次成为困难的事情,毕竟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要照顾,无法做朝九晚五正常上下班的上班族,更何况,他还有一屁股的债要偿。

他想了想,也只有写网文这条路可走。

偶尔坐着,偶尔跪着,连一张桌子都买不起,直接将吃饭的家夥驾在腿上,日以继夜地码字,只是他刚一在平台更新,就立刻被骂得封号丶直接封贴或者删文。

他抓着头发异常苦恼,时间都过去一年了,到底是谁比杜哲还深情,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想尽办法变换文风,主动敲开编辑的大门,柔柔的奶粉钱才有了着落。

曾一个人熬过的岁月,与柔柔相依为命的时光,被杜哲邮箱里的“我回来了”砍断。

只是后来的种种,让涂佐柘觉得,杜哲可能不太明白“我回来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好像他曾经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某人的心里,而不是做了一个真真切切却痴心妄想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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