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待柔柔午睡后,几天没合眼的杜哲在沙发休息,被催稿的涂佐柘趁他们熟睡后,单手提着吊瓶挂到走廊的杆子,另一只手提着老旧的电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当众表演单手码字的神功。
手背时不时冻得僵硬,指骨碰撞如同泰坦尼克号触礁——又冷又疼,他便往肿起的手背用力按下,掌心往裤缝间摩擦生热。
待温热后完全沈浸在文中的世界里,将键盘敲得跟钢琴家演奏一样欢快,文字是他欢快跳动的乐章,连篇的旋律是他的心中所想。
输液中的镇静使他昏昏欲睡,思绪时不时地中断,每当此刻,他便舔舔干涸的嘴唇,偷偷摸摸地往那块玻璃小窗往里看去。
杜哲和柔柔安宁的睡颜,便是文思泉涌的动力,心里顿时既安心又甜蜜,突然便想起小时候在田里摘下的红色花朵,放在嘴里含住花蕊会吸出甜腻的花蜜。
对这口花蜜的印象深刻是有原因的,这一小口花蜜入肚,便被围着的蜜蜂蜇满两只手臂,他跑得比四条腿的狗还快,但拥有一双翅膀的蜜蜂紧追不舍,于是两只手臂便有了些浓密的“丰功伟绩”。
夏日密密麻麻的伤口流出黄色脓水,涂用又不给他买药,插秧汗液流淌过甜蜜留下的伤口,度过一个又疼又痒的夏天。
他不得不说,甜蜜果然都是有代价的。
他开怀地笑了两声,直叹自己真是天才,赶紧记下刚刚想到的感悟,准备写在下一篇文里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何时起身的杜哲站在身后,声音冷不丁的响起,涂佐柘被他吓了一跳,冻僵的手反应缓慢,本能地回头站起时,竟遗忘还在膝盖的笔记本电脑。
“哐当——啪!”
——吃饭的家夥,宝贝笔记本,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操!”虽然刚刚已经将新章节发给编辑,但这台笔记本在他家可是奢侈品,不能坏的!涂佐柘顾不上其他,赶紧蹲在地上,输液的管子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干脆自己拔掉,坐在地上捡起来拼装。
屏幕外面那圈贴满柔柔贴纸的塑料彻底阵亡,暴露出本该隐藏在底下的电子粒,他琢磨着这部分用胶纸黏上大概还能用,可怕的是两条霸占整个屏幕的裂缝,各种各样的刮痕上新添摔出的裂痕,滚落在一边的电池也毫不意外地开裂。
他坐在地上重新拼装起来,插上电池后,双手合十祈祷,指着屏幕念叨道:“亮!亮!亮!”
依然黑屏。
“操……别呀别呀!”他专心致志地鼓捣着,怀疑可能是电池坏了,他刚想溜进去插上充电线,转身才观察到旁边满目疑惑的杜哲,连忙捂住嘴冒冷汗,他刚刚是不是爆了粗口?!
“我平时没有说这些的,我发誓!”涂佐柘捧着破得不成样子的电脑,举起三指对天发誓。杜哲的注意力却在他乌青灼伤现又流血不止的手背上,以及他惊疑不定却又诚恳的目光中,几近可忽略的那一点细微末节的哀求。
涂佐柘救“本”心切,见他依旧沈默,问道:“我可以进去找一下充电线吗?”
杜哲楞了楞,点头的同时侧身让步,涂佐柘没来得及喘气,飞快的去找充电线,可连上后依然是黑屏,他拍了拍散架的笔记本,用气音哀求道:“oh no!别呀,别呀别呀,你给我醒醒阿……”
方才跟护士拿的医用纱布被杜哲捏在手心,他单手撑住笨重的门,靠在门口微微低头,见涂佐柘缩在角落里不住祈祷,手背上的血滴落在地板,可他却似毫无察觉,翻来覆去地倒腾他那个破电脑。
杜哲将医用纱布扔在他手里,从口袋里提出医用胶带,低眉顺眼地替他的手背上好药,涂佐柘被他的动作整得呆滞,膝盖上的笔记本沈重如千斤顶,可手背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清瘦修长的指尖按照步骤放置纱布,圆润透亮的指甲随着指尖翻动,每一步触碰的痕迹犹如灼烫的火,烫得他不住往回缩,杜哲却更用力地捏住乌青肿胀的手背,阻止他退怯的动作,自顾自地完成包扎的动作。
虽然涂佐柘深觉这个姿势有点娘娘腔,但他突然就一点儿也不想动,并且非常享受这种被护在手心的待遇,是不是笔记本魂飞魄散顺便带他来了这个天堂的梦境,杜哲正在超级温柔地给他贴纱布,他忍不住咬住自己的舌头,准备咬的时候他停住。
不对,这有点傻,更何况疼的是自己哎,算了算了,嘿嘿,就当这是真的吧!
他乐呵呵地畅想着画面,电脑破了的事情早已被丢到九霄云外,正傻兮兮地笑着,杜哲收拾好所有的医用品站起身,问道:“关于你昨天说的柔柔的情绪,我想去找王医生问问看。”
说起柔柔的事情,涂佐柘收住笑脸,问道:“我……我能一起去吗?我保证在旁边不说话,不影响你们。”
得到应允后,涂佐柘屁颠屁颠地跟在杜哲身后,果然很乖地做了一个哑巴,王督喆发现无论问什么问题,涂佐柘用三字经回答了一切问题——“哦”“嗯”“啊”。
真乃神人也。
王督喆综上方才了解的情况,说道:“其实柔柔的状况不算太糟,受伤也是一部分的原因,涂先生的胃部受损导致出血是最主要的视觉冲击力,但这都只是表面问题,我观察过柔柔,看上去非常懂事,也非常会洞察人心,可以说是鬼灵精怪,进退有馀,我呢,基本是看着她长大的。”
听到这,涂佐柘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打断,生怕让杜哲发现他照顾不好柔柔,总是跑医院的事实。
杜哲听得认真,王督喆未被影响,继续说道:“但这从反面来说,她的太过懂事也表示她心思较为敏感,洞察人心表示她比起自己,更在意别人的想法,鬼灵精怪表示她习惯隐藏真实的内心,进退有馀也代表她过早地学会如何衡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柔柔这个小孩想的多,往好的方向发展情商高,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容易抑郁。”
“抑郁?”
“啊?!”
杜哲面上显而易见的紧张,涂佐柘更像要从角落里冲上去,王督喆作出擡手按下的姿势,示意两位稍安勿躁,说道:“柔柔目前年龄较小,这个年纪的小孩通常是因为家庭方面出现问题所致,我对你们并无冒犯,我个人猜测,两位分开必然是有原因,但这个原因,无论如何都跟无辜的孩子无关,对吧?”
杜哲垂下眼睑抿唇思索,涂佐柘见杜哲没有出声,只敢偷偷摸摸地捏捏发疼的心脏,望着杜哲的后脑勺不敢出声,王督喆忍不住放下正经医生的形态,朝天翻白眼,说道:“哎,客观点,孩子朝你惹你啦?”
“不是,想请教您,如何让柔柔痊愈?”
“嗯!”
王督喆抿了一口水,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之前杜先生在国外,是涂先生一个人抚养柔柔的,离异的家庭孩子通常较为敏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那种状态基本上都经历一个长期吵架的过程,根据我几次询问柔柔,我发现你们零沟通。”
柔柔这个小人精,真的什么都知道阿,他们确实零沟通。
涂佐柘心如鼓捣,心脏揪得疼,捂紧的指尖更为用力,充血不足的脑袋发昏,他只能转移注意力,莫名其妙地蹦出只需半秒脸如白墙,根本不需要什么酰胺酸来美白。
杜哲也没料到柔柔心如明镜,柔柔每次提起涂佐柘时,他以为巧妙地转移话题,柔柔年纪小便会忘得很快,可没想到,还是被她看出来,两个人之间并不和睦的事实。
如果隐瞒不是一种好办法,他想了想,问道:“如果直接告诉她,我们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问题呢?”
“啊。”
涂佐柘迅速低下头去,心脏疼得快夺胸而出,他憋住气忍住痛苦,逼着自己用力将嘴角上翘。
说实话,在这件事上,他有一些自己的私心,不愿意告诉柔柔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怕她不理解,又怕她懂得太多。更何况,说出口以后,连最后一点做梦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如果你们之间没有牵扯杀人放火刑法上面不共戴天之类的仇恨,希望你们还是能做朋友,毕竟不管如何,你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仇人,你们共同孕育了柔柔,只是后来产生的感情问题导致现在不在一起,也许,你们以身作则教会孩子的第一课会是原谅。”
涂佐柘渐渐呼吸困难,如针刺肺,每一口气都带着细针,王督喆是算命的吧,算出他把人家爸爸弄进监狱了,还真就是刑法上不共戴天的仇,按照他这个说法,四舍五入等于不用原谅呗。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角落,待到杜哲离开,他才跟王督喆道谢,倒是王督喆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道:“该是我说不好意思,当年我以为你照顾小孩不细心,来这个医院才发现你的医疗记录里有难产大出血的病历,造成的后遗症不少,还要一个人照顾柔柔,应该很辛苦吧。哎,我刚刚,算不算帮了你?”
“阿。”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些事,涂佐柘露出八颗牙齿标志性的笑容,道:“算阿,谢谢你这么帮我观察我的柔柔。”
“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又有礼貌,我很喜欢她的,祝你们好运,早日康覆。”
从王督喆办公室出来,杜哲就再也没说过话,整得涂佐柘每一刻惴惴不安,全身心被巨大的钟罩笼住喘不过气,心脏疼了整整一下午毫不停歇。
晚上吃饭前,他提着笔记本电脑想找个修电脑的借口出去透气,杜哲将饭盒放在他面前,露出完美温柔的笑容,问道:“吃完饭再去吧?”
柔柔立刻两手托腮,花痴的望着爸爸跟爹地,尖叫道:“我们要一起吃饭了吗?!”
杜哲掰开筷子放在碗上,转头捏着柔柔的脸,笑道:“这就开心啦?”
涂佐柘僵硬地笑着,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温热。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跟“家人”一起吃饭,上一次这般温馨的经历应该是还在黄石市,与柔柔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通常也是要先喂完柔柔,再三两口扒完面条或白粥,便要赶紧马不停蹄地码字。
吃饭,吞咽,对于别人来说是享受美食的过程,对于他来说只能是生存的本能。
柔柔舀了一勺香菇,咻的一下丢进涂佐柘碗里,不住喊道:“爹地,你要吃多点哦。”为了公平起见,又舀了一勺香菇,丢到杜哲碗里,一本正经地说道:“爸爸,我不偏心哦!”
杜哲一时没崩住,忍不住笑了起来,欢快地像吟诵的流水潺潺,每一个调子像此起彼伏的浪花朵朵。
涂佐柘很想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但他只敢捧着碗埋头,机械地吞咽柔柔递来的每一口食物,手指在打架,筷子都忘了怎么拿。
这顿饭吃得异常艰难,不过是吃了半碗饭,食物却全都堵在胃里不消化,饭后他说要拿手提电脑出去修,杜哲说要跟他谈谈,他们就在楼梯间里完成了短暂的交流。
杜哲在原地踌躇犹豫,说着要与他约法三章,声音平缓道:“我们重新佐朋友,可以吗?”
靠墙站立的涂佐柘发出疑问,但眼睛显而易见地放光:“啊?”
“在柔柔面前,我们试着做朋友。”
“哦……行,没问题,你不介意的话,我……我没问题。”涂佐柘再次垂下头颅,感觉心脏比下午的时候更疼,被塞满的胃也不太舒服,他一只手也不知道该安抚哪里,干脆乖乖地垂在腿边。
“好,那就先这样试试。”杜哲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会尝试扮演好这个角色,希望你……”
“哦哦,我明白,我不会想多的,放心!就是在柔柔面前做朋友,其他时候恢覆原状,我ok的!”涂佐柘比了个“ok”的姿势,笑着抢答让他放心,在突如其来的窒息过后,他笑道:“我能先去修电脑吗?晚了人家会关门。”
“我拿去吧,你去休息。”
“没事,我消消食,我有点饱。”他拍拍自己的肚皮,骄傲地说道。
杜哲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到他的手边,以前吃两三碗饭都喊饿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吃半碗饭都需要消食了?他刚想多问一句,涂佐柘扶着栏杆三两步跳跃走下楼梯,向他挥挥手:“我很快回来阿。”
杜哲见他如此坚决,便离开楼梯间。
涂佐柘的故作淡定只支撑他往下走了两层楼梯,心脏便疼得受不了,他好奇地戳戳那块地方,瑟缩地倒抽冷气,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怎么越来越疼阿?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要辩证地看问题,这样至少以后在柔柔面前的回忆都是美好的,可能还会给他自己留下一些未来的念想。
想到这,他给自己鼓鼓掌,紧接着发挥当年运动员的速度,一鼓作气脚步生风,一连问了几家维修店,都说这电脑没救了,放弃吧,也是该换了。腿都跑断了,也没有一家店愿意收,他嘀嘀咕咕地想着,像不像他是小攻,电脑是小受,一连敲开几间医馆都没大夫愿意接收,在小攻的坚持不懈下遇到神医……
可是神医也束手无策。
小攻一无所获地回家,要给小受举行一个葬礼……“怎么又提回来了?”
哦,是朋友杜哲在问话,怎么不知不觉走回来了,像是突然醒了般,一心扑在柔柔床前,柔柔唇角弯起,睡颜正甜。
看来做朋友还是有效果的。
他这才回头嘿嘿笑道:“大家都说它修不好了,我看看自己能不能整整吧。”
“给我吧。”
“啊?”
杜哲接过他紧紧捧着的电脑,涂佐柘两手空空,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杜哲问道:“明天的活动你愿意去吗?我想,柔柔很希望你能去。”
“哦,好,我都可以。”涂佐柘灵光一闪,问道:“那个,汪希,她不介意吗?”
“柔柔更希望你能去。”
他摸着脑袋皱眉苦恼,他更希望听见的答案是不介意,这样他才不会太愧疚阿。
虽是这么应下杜哲的“邀请”,但他仍然很有自知之明,在亲子活动刚开始就说跑厕所去,在远处偷偷地看他俩开心的互动,活动差不多结束才装模作样回来,结束拍照留念时也站出一些,保持克制的距离,这样杜哲p图也不至于太辛苦。
从仇人直接跨度到朋友,实属不易,为了这层跳跃的关系,总要更为杜哲多着想些。
朋友嘛,得讲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