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居无定所的浮萍,飘在海中的扁舟。
杜哲仿徨许久,忍不住给涂佐柘打电话,只要能听到他的一点声音,都可让自己倍感安心。
可涂佐柘没接电话,连家里的座机也没接,他没来由的心慌,想了想,拨打涂佐柘家里的电话。
还是没人接。
最后他打给柔柔的电话,是幼儿园老师接起。幼儿园老师说涂佐柘下午去过一趟,让柔柔今晚留在幼儿园,柔柔很乖,让他不用担心。
杜哲问道,他有说是要处理什么事吗?
幼儿园老师说道,只是听说家里有事。
杜哲道谢后,翻出调查公司给过他的一份资料,上面有涂用养老院的地址和电话。他打电话问养老院值班前台,今天有没有一个怀孕的男人过去?
前台翻了记录,说道,你是说涂佐柘先生吗?他父亲摔倒了,今天通知他过来,他今晚在这里照顾他父亲。
杜哲道了声谢,请求她如果涂佐柘要走,麻烦拖延一下,便拎上外套,直接从公司出发到黄石市的养老院。
此时正处春运前期,黄石市的养老院地处偏僻,杜哲无法想象他挺着大肚子,是如何与人潮挤在一处,再转好几趟大巴车到养老院的。车上有人给他让位吗?万一他图便宜,买的站票呢?
杜哲直接将车停在门口,径直进入养老院,前台给他指路。
他匆匆通过长长的走廊,中间是四方形的庭院。
涂佐柘躺在房间门口三个访客椅拼成的地方,瘦削的躯体上肚子高耸特别突兀,椅子长度太短,他的脚底不得不踩在地上,连被子都没有,两手缩在大外套里。
忽然里头传来声响,他慢慢地撑腰坐起身,外套顺着平躺的胸口滑落下来,露出突兀硕大的肚腹,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冷颤醒来,迅速将外套穿在身上,拉上拉链,喊道,来了来了。
在杜哲赶到房间之前,涂佐柘已弯腰扶着一个胖子出来,没手托住硕大的肚腹,肚子垂坠在下腹,似乎下一刻连带着涂佐柘也要倒在地上。
胖子头发花白,脚上绑住一圈绷带,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重心放到涂佐柘身上时,恰好按在新冒出来的淤伤,涂佐柘疼得差点没摔一边去。
涂佐柘气鼓鼓地骂道:“老家夥,你这劲儿放回家耕田,我保证每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涂用疯狂摆手:“我不行的,不行的。”
……涂用还是有发光点的,例如简直太有自知之明,捂脸。
杜哲快跑几步挡在他们前面,涂佐柘和涂用停住脚步,涂佐柘明显慌乱不已,满脑子疑惑,杜哲不是去出差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涂佐柘没想好怎么解释。
他早上接到养老院电话,说老家夥摔了一跤,要求他立刻到养老院缴交额外的服务费及医疗费。
这个养老院公司的运作是只收现金,为了迎合如今的养老院系统,防止将老人放在养老院便不管不顾,便要借着这些由头督促大家多看望老人。
接到电话后,他想着时日无多,确实要安排一下往后的事情,便立即替柔柔收拾衣物,托付给幼儿园老师。杜哲曾经资助过幼儿园,对柔柔自然会照顾妥当。
幼儿园老师找了一个房间,让涂佐柘跟柔柔聊会儿天。
涂佐柘走来已经是满头大汗,托着巨大的肚腹慢慢坐在小凳子上,将柔柔抱在怀里亲了亲,哄道:“今晚柔柔要在幼儿园住一个晚上,爹地明天来接你好不好?”
“不好!”
“爹地有点事情阿。”
“爸爸说你不能到处走的!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偷跑哦,我要跟爸爸说的~!”柔柔戳着他的脸颊说道。
“我为什么要偷跑啊?”涂佐柘失笑,“你想太多了吧!”
柔柔捧着爹地的脸,嘟着嘴,跟他撒起娇来:“你要带宝宝们去哪里啊,你不要我了吗?”
……真是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想法。涂佐柘当然说没有,最宝贝的就是柔柔,哄得她把即将冒出来的泪花咽回去。
“爹地,你骗人,你的衣服都收拾在袋子里,是不是随时准备要走啦。”
……这都被发现了?涂佐柘立刻让她望向自己的手,笑道:“爹地什么都没带哦,爹地哪里也不去,就陪着我们宝贝的柔柔,爹地明天回来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要糖,”柔柔义正言辞地说道,“我要蛋糕!”
哈哈哈哈哈。
确实长大了,蛋糕可比糖贵多了。
涂佐柘没忍住噗的一声,摇摇头猛亲了几遍,真是个好骗的小傻子。
独自坐公交车到高铁站,所谓一孕傻三年就是这么回事,他忘记买票,临时买的站票,在高铁上跟其他人一起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一样,幸好他聪明,找了个门边的三角形成的小角落,单脚站立抓着车杆子,向前挺直腰,给两个宝宝留出一点空间。
但站在门口极其不便,偶尔别人提着行李箱会喊他让让,他腿是让了,肚子还往前挡着人家,他真怕因此被投诉没有买三张票。
许久没坐过公交车,汽油味道让他十分不舒适,几乎是吐了一路,到了养老院感觉丢了半条命。
工作人员嘴甜的很,纷纷恭喜他,养老院的老人凑过来,都要来摸摸他的肚子,乖孙乖孙地叫着他肚子里的两个小崽子,而两个小兔崽子有求必应,欢快地动着,老人又再次惊呼动了动了,拍着手掌高兴得不行。
涂佐柘哈哈笑了两声,这些老人其实真的挺可爱。他依照工作人员的要求缴费,但是专业养老医护人员要明天才到位,今晚必须他自己负责照料。
涂佐柘想着杜哲在外地出差,不想打扰他,而且这次还是因为涂用的事情,能瞒就瞒了。
此事只字未提,而此刻杜哲站在面前,陷害杜呈叙的涂用就在旁边。
完了。
涂佐柘悄咪咪地挡在涂用前面,支支吾吾道:“你不是出差了吗?”
“是。”杜哲看出他的防备,替换他的位置,搀扶涂用的手臂,问道,“是要去厕所吗?”
涂用重着呢,涂佐柘舍不得让杜哲浪费力气,涂用却已经靠在杜哲的身上,说道:“你带我去啊?好呀。他没力气,扶不住我。”
“老家夥!”涂佐柘怼他怼习惯了,忘记杜哲还在旁边,一个没忍住,指着他低声道,“要点脸,扶你你还嫌!”
而且这也太不见外了吧,幸好是傻的。
有活力的涂佐柘,让杜哲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心不少,捏了捏他的掌心,让他先坐下休息。
涂用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也不管杜哲是哪位,当下就给杜哲介绍起涂佐柘,夸道:“他是我捡回来的儿子,哎哟,简直太好用,两岁就会炒菜煎荷包蛋,三岁就会给我洗衣做饭,四岁已经啥都能干!”
“你可闭嘴吧……”肚子里的两个小兔崽子听不下去,被气得开始活动,涂佐柘小声地怼。
杜哲常年微笑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愠怒。涂佐柘没放过这一瞬间的表情,心里已经想着待会他们争吵起来要怎么办,虽然他一点儿都不想帮涂用说话,但他也不想殃及无辜。
这么温柔的杜哲应该不会铲平这里吧?他要准备多少钱赔偿?可是他刚刚才交完一笔巨款,很烦哎。
“他好像去了大学,就不理我了。”涂用厕所也不上了,一屁股坐下,臀位占了俩座,摸着杜哲的手背开始诉苦,“我让他给我点钱,他还不给了!”
“你还委屈上了……”什么人呐!涂佐柘实在没忍住。
厚颜无耻无底线,涂佐柘真心觉得涂用走在街上,迟早会被人一拳打爆。
“涂佐柘哦,越长大越不听话,偷偷把我户口骗出去,迁走了,我除了他又没别的人,我一个人怎么活嘛。”涂用双手摇摆着,“我又没钱的,我不会赚钱的呀。”
涂用开始抹眼泪,声音凄凉的,跟柔柔有的一拼,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行点好,眼泪鼻涕蹭在杜哲手背上,涂佐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杜哲的脸色,默默地用兜里的纸巾擦拭干净。
杜哲全程未曾说话,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方才的愠怒不过是假象。
“他都不来看我的,我脚疼,他才来看我的。”哭得凄凄切切,他翻了两个白眼,苍天啊,想一拳打爆。
涂佐柘拿他的哭声没办法,怕打扰其他老人休息,好声好气地哄道:“这不是来了嘛,你还要不要去厕所啦?”
“要,要。”
说完,一股尿骚味在座椅间传来。
哇!涂佐柘急忙扶着腰站起来,避过一泻千里的尿液,肚腹太大,又被重得倒回去撑着椅背。
卧槽,他不由得给涂用点赞,这特么简直太争气了,聊天聊到尿裤子。
他真心想打人,但他也只能拎着涂用起来,准备扶他回房里换裤子。
杜哲担忧他行动不便,握住他的手腕阻拦,道:“我来。”
涂佐柘低着头嘿嘿笑道:“没事,你不会,他尿裤子了,要换洗裤子,还要擦……屁股,待会给他包个成年纸尿片。”
杜哲笑了笑,说道:“我陪你一起。”
三人入到房里,房间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床跟嵌入式衣柜,怪不得涂佐柘只能睡在外面。涂佐柘到外面舀出一盆热水,杜哲两手捧到卧室,涂用自己脱了裤子,便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动得慢了还嫌冷。
……你这样真的会被打的。涂佐柘抑制住想打人的心,用毛巾替他擦干净,弯腰时,真的感觉老腰要断了,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杜哲托住腹部,他扶着腰才能起来。
涂佐柘从柜子底部扯出成人纸尿片,杜哲见他肚腹动静不小,他也开始喘不上气,夺过去后,将他推出门外坐下歇息,摸着他的小脑袋让他安心,说道:“你歇会儿,我会,你忘了,我跟你一起去过老人院的。”
涂佐柘望着他忙活的背影,跟涂用心平气和地聊天,他心里更加难受了。
杜哲到底在干什么,他在替仇人做这样的事情——换尿布丶换裤子丶擦身体丶聊天,哪一样是他该做的。
涂佐柘想逃离此处,黑匣子的记忆,又来了,目光里又有莫名其妙的红光。
巨大的罪恶感,逼得他擡不起头。
正义使者数落着自己是害杜呈叙入狱,而杜哲还在照顾仇人,他望向四周,恐惧丶茫然丶失落丶焦虑丶愧疚,到处都是炽热燃烧的火团,在夜里发出炽热的光芒,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灼烫他的内心与皮肤。
地狱的火焰在燃烧,他无处可逃。
理过不久的寸头上,晶莹的汗珠密密麻麻,不过是一瞬间,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杜呈叙的入狱,与涂用脱离不开的关系,汪希的被迫离开,对汪齐尚未信守的承诺……涂佐柘躲在暗处,心脏疼得呼吸停滞,本来已经淡忘的种种,他想过好最后这几个月的生活,可原来这些,从未离开过。
他们随时埋伏在黑匣子里,张扬着罪恶的小手,随时准备义愤填膺,为杜哲打抱不平。
只要他在杜哲身边,杜哲就没有好日子过,他的双亲,他喜欢的人,都会被他摧毁,杜哲的幸福,是被他亲手毁掉的。
啪!
不能跟杜哲在一起。
啪!
就算活着也不可以。
啪!
我有罪。我罪大恶极。我罪无可恕。我罪该万死。我罪有应得。
啪!
杜哲对你这么好。
他办的婚礼是偷的,他戴的戒指是偷的,他吃的蛋糕是偷的,这段日子的幸福,也是借宝宝们的福气偷过来的。
小老鼠没等到他回来,鼠精没有等到人类的救赎,偷来的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被老天收走的。
所以,清醒一点。
涂佐柘正在自己扇自己巴掌,杜哲看得触目惊心,急急忙忙地将他的双手牢牢地握在手里,喊着他的名字,两颊被扇得红肿,看起来使了大力的,两目呆滞地望着地上,嘀嘀咕咕地跟自己说,快点醒过来。
——阿佐。
杜哲在叫我。
——不要怕,我在,我回来了。
方才刺目的红悉数褪去,好暖,常年冰寒的手被握在手心,涂佐柘的视线往上,杜哲的眼眶通红,布满红血丝,目光哀伤地将他看着。
手掌怎么好像有点痛。他瞬间从恍惚中突然醒过来,从裤袋里掏出纸巾,往他脸上抹去,担忧道:“怎么了?”
杜哲指腹拂过他脸上红肿的地界,心疼地看着浮起的掌印,他总算知道,脸上这些新鲜掌印是哪里来的。往日的伤痕是被迫添加的,如今的伤痕,是他自己故意覆盖的。
杜哲将他的小脑袋用力按入怀里,尽量稳住不停颤抖的尾音,安抚他处于极度不安中的战栗。
“对不起。”杜哲哽咽道,“你不要伤害自己,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可是我好像……什么都要不起了哎。
涂佐柘认真思考了会儿,既然杜哲来到这里,与涂用见了面,时间也不多了,不如趁此机会把话说明白。
他叹了口气,鼓起勇气,颤抖着嘴唇,轻轻开口,说道:“杜哲,对不起,对于你父亲的事情,我替他跟你道歉。”
涂佐柘仓促地笑了笑道:“他已经老年痴呆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否则,我就会压着他到你父亲面前,我俩去给他认错。”只要不被他们赶出来,道多少次歉都无所谓。
“可是来不及了。杜哲,我就不回去了吧,这里也需要人照顾。明天,你记得要接柔柔回家。汪希也会回到你身边的……对不起,”涂佐柘习惯性低头,视线盯着掰扯着的手指,仿佛要很艰难才说出口,笑道,“我知道你们本来要结婚,这些日子,是我太自私了,到时候孩子生了,你俩来接一下就成。”
涂佐柘扼腕叹息,深表痛心,与杜哲相处的日子整整缩短了两个多月。
杜哲却无法想象他要如何生下两个孩子,生柔柔的画面,一阖上眼,就黏在面前。
他是这么无助恐惧,此刻又拼命将自己推开。
“阿佐,”杜哲吸了吸鼻子,压抑不住哽咽,只剩用力抵抗的喘气声,话都说不清楚,“你还不明白吗?我这辈子,只想跟你结婚。”
“我这辈子,我只想跟你结婚。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
可他到底变成了录像里满身伤痕,不停喊痛,独自产子的涂佐柘,杜哲觉着,这是他此生倾尽所有也无法抵消的罪过。
涂佐柘听见杜哲的夸赞,傻笑道:“嘿嘿,别人也这么说过。”
“可是我错了,阿佐,涂用的错,不应该你承担,我也不怪涂用了,我都知道了,”杜哲将他搂得紧紧的,泣不成声,“是我错了,我回来的太晚了。”
“阿佐,我爱你。”
杜哲生怕涂佐柘听不进心里,凑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
涂佐柘不信,就说到他信,重覆一遍又一遍,他要是再不信,便再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涂佐柘搂紧杜哲颤抖的身躯,逐渐增加力道,不肯放手。
阿佐,我爱你阿。
我爱你。
这三个字有多久没听到过了。
阿佐,我再也不会消失了。
阿佐,我再也不会不理你。
阿佐,我会一直丶一直陪在你身边。
涂佐柘埋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美得跟童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