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自从知晓涂佐柘怀孕后,杜哲出差都尽可能一天来回,但涂佐柘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公司有一个项目必须杜哲亲自跟进,他尽量压缩了行程,算上来回的路程,满打满算仍然需要两天。
回家后,杜哲告知涂佐柘公司会议决定,打算要跟他商量一下。
涂佐柘问题都没听清楚,只晓得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立即回道:“没问题,我会照顾好柔柔!”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杜哲侧耳靠在肚子上,对两个宝宝叮嘱道:“爸爸不在,要乖一点,不要让爹地这么辛苦。”
涂佐柘不得不岔开腿坐着,硕大的肚腹坠在沙发上面,两个小兔崽子很好动,尤其是杜哲说话的时候,两边各踢一脚,争着跟杜哲对话。
孕后期两个小兔崽子的每一脚,踢在肚腹伤痕遍布的肚腹上,青红带紫浮起的陈年淤伤愈来愈疼,涂佐柘每一次都要“哇”一下,苦巴巴地告诉自己要坚强,千万忍住不要飙泪。
杜哲蹲下与他平视,说道:“你现在不方便,不用送我到机场了,给我打个领带好不好?”
好不好?!当然好啊!
……虽然他的手指已经肿的不成样子。
涂佐柘两只手接过领带,三下五除二用当年绑红领巾的方式,给杜哲打领带。
杜哲瞧他低眉顺眼,全神贯注在手心里的领带,苍白的面容浮起淡笑,睫毛垂下的瞳孔黑得发亮,杜哲笑了笑,情不自禁地摸了他的脑袋,起码现在不会再碰一碰就颤抖了。
送柔柔上学的路上叮嘱几句,马不停蹄地奔赴外地。
压缩行程的后果便是午饭及晚饭都没吃,轻揉眉心陷入椅背,正想休息会儿,调查公司发来的邮件标题为“涂佐柘先生在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疗记录”。同时,王经理致电表示抱歉,调取医疗记录费了些时间。
这封邮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邮箱里,杜哲却在犹豫要不要点开。
被人围殴的手机录像,深藏秘密的铁盒子,破旧报废的笔记本电脑,涂琼县的家徒四壁,每掀开秘密的一页,每一页里的涂佐柘都让他痛不欲生,从以至于这新的一页,他已经失去翻开的勇气。
只要假装不曾见过原本空白的那几年,目前跟涂佐柘相处的每一天,便还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尽管产检医生已提前打预防针,说涂佐柘当年受伤未得到良好的治疗,最开始伤痕会自愈,但随着每日新增,自愈的能力跟不上,遗留下来的陈年旧伤即便自愈,也会在往后的日子不定时暴露出来。孕期是抵抗力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几率非常大。
他亲眼所见,仍是震惊。
涂佐柘的陈年旧伤一道一道地眼前浮现,原本尚算光洁的肌肤,每日会爬上红肿的新鲜伤痕,与早几日形成的青紫淤伤混合在一起,触摸处有无法流动的硬块,他轻轻一碰,涂佐柘便忍不住缩回去。
入目的每一道都很刺眼,他明白涂佐柘身上的伤痕,他一道也还不起。
鼠标轻点两下,涂佐柘的医疗记录便解压成一份pdf及数个录像。
pdf大约有20页,第一页,便是涂佐柘大二头部受伤的医疗记录。
——患者体温37.1c,伤口未见明显裂伤,无明显伤痕,三处皮下血肿,自述袭击物为啤酒瓶,晕眩,想呕吐,脑震荡(?)建议口服云南白药胶囊和消炎药。患者拒绝做脑部ct断层扫描,不同意留院观察,已告知风险,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孕夫孕期十六周,体温35.1c,身上多处淤伤,脾脏可能破裂(?)需进一步检验。建议先进行脾脏破裂治疗,在治疗过程中药物对胎儿有损,已告知就医风险。后续跟进:患者未就开具检验单缴费检验,电话回访时,患者明确拒绝对脾脏破裂进行治疗,表示知晓就医风险,口头告知责任自负同意书,已进行电话录音。
——患者孕期三十二周,体温35.4c,妊娠反应严重,皮肤灼烫,三级晒伤,腿部静脉曲张,自述被小孩在水中踢中腹部,未出血,建议留院观察。患者拒绝留院观察,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患者孕期三十四周,体温38c,自述背部被西瓜刀划伤,背部伤口长约11.5厘米,竖行不规则皮肤软组织裂伤,边缘较整齐,创面见大量血块聚集,广泛渗血,周围组织肿胀明显。建议进行清创缝合手术,由于患者处在孕期中,无法使用麻醉,已告知患者,患者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底下附上的是一张照片。
涂佐柘一只手放置在桌面上,趴在桌子上,脸贴紧桌子,另一只手放在腹部之上,t恤上写着浚东山风景区,绿色的t恤被浸染成红色,剪除伤口处的衣物,露出长达11.5厘米的伤口。
杜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瘦削的背部伤口细长,皮开肉绽,周围的肌肤肿起,裂开的伤口淌出的新鲜血液,覆盖住已干涸的血迹及当年受伤的新鲜淤伤。
照片上的所有颜色,让他瞬间窒息在黑暗隧道中,他莽莽撞撞地找不到光源,他怕得浑身发冷,指尖颤抖,不敢去肉眼去感受这灼烫的伤痕,只敢阖眸触摸这与今日形态大同小异的淤伤,背上丑陋的疤痕。
可他指尖划过的每一寸,都是冰冷的屏幕。
跟现在的涂佐柘的一样,不再含有该有的温度。
西瓜刀割伤的是涂佐柘的身体,淌下的血经过的是涂佐柘的肌肤,涂佐柘所经历过的真实人生,他连仅用肉眼旁观的勇气都没有。
他关掉,到厕所洗脸。
连日来的一日三餐丶同床共枕,在这一刹那,溃不成军。
原来彼此都在伪装,涂佐柘从未透露经历过的这些痛彻心扉,他竟也自然而然假装不曾知晓涂佐柘的遍体鳞伤。
双手浸满冰水,覆盖在面上,抵抗住眼眶冒出的湿热。
尽管他竭尽全力在照顾涂佐柘,可是涂佐柘全身上下浮出的陈年淤伤,总是逼得他在崩溃在失控边缘——它在说没用,做什么都没用。
它还是会一道一道的跑出来,是他控制不了的既定事实。
这让他很无力。
再回到办公室时,时针已嘀嗒嘀嗒指向八,他揉着酸胀的眉心,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
——孕夫孕期三十四周,体温38.5c,在急诊外科就诊,背部缝针后破羊水,胎心率不定,宫缩未见明显规律,未足月,独自前来医院就诊,无家属,已进行录像处理。建议促肺针两支,孕夫拒绝剖腹产,已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孕夫三十四周顺产,产程持续三十六小时,一级难产级别。胎儿六斤二两,性别女,身长65cm,轻度缺氧,已移送儿科保温箱治疗。孕夫产后出血量2100毫升,共持续三小时,出血性休克,补充血容量,静脉缓慢推注催产素,除颤器治疗,背部刀伤二次清创缝针处理,已下达病危通知书,处于昏迷。无家属,已制作录像,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病危通知书。
产后大出血丶出血性休克丶背部刀伤二次,其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置人于死地。
无家属。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诊断书上冷冰冰的描述,短短的两三行,寥寥几字,对涂佐柘产程所经历的凶险简言概之。
与此刻的他一样,旁观着涂佐柘受过的所有苦痛。
落地窗外灯火通明,杜哲取下眼镜阖眸,手背用力压制着眼眶,抑制即将夺眶而出的湿热,心脏泛起强烈的疼痛,涂佐柘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他无法继续细想,所有的画面,配合着面前的诊断书,接二连三在脑海里放映。
——患者产后一日,体温39.5c,出血性休克,宫内感染,持续补充血容量,人工按压心脏治疗,脾脏破裂治疗,处于昏迷。联系家属,无人接听,已制作录像,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患者产后二日,体温41c,血压值低于正常,无法进食,注入营养液,宫内感染治疗,注入消炎,血糖低于正常值,注入葡萄糖,脾脏破裂治疗方案2,处于昏迷。夜间再次休克,输入氧气,联系家属,无人接听,已制作录像,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患者产后三日,体温39.8c,血压值持续低于正常,无法进食,注入营养液,宫内感染治疗,注入消炎,血糖低于正常值,注入葡萄糖,持续补充血容量,脾脏破裂治疗方案3。处于清醒,询问问题,可闭合双目回答,四肢失血无力。再次与患者确认家属电话号码,无人接听,已制作录像,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患者产后四日,体温38.5c,血压丶血糖值低于正常,无法进食,输入营养液,夜间休克,脑内缺氧,输入氧气,心脏按压治疗。无家属,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患者产后五日,体温39.1c,血压丶血糖趋于正常,喂入白粥水,脾脏破裂治疗方案3,处于清醒,问答有反应。间歇性休克,无家属,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
——患者产后七日,体温37c,血压丶血糖趋于正常,喂入白粥水,脾脏破裂治疗方案3,胃溃疡治疗,食道灼伤,处于清醒,问答有反应。无家属,已进行录像处理。医生在角落处手写:涂佐柘,加油!
——患者产后十五日,体温35.2c,血压丶血糖低于正常值,脾脏破裂治疗方案结束,严重胃溃疡,食道灼伤,背部伤口拆线,伤口处有黄脓积血,白细胞高于20。建议口服消炎药,输液六日,营养均衡。患者清醒,拒绝留院,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六年前,整整五封病危通知书,无家属签收。六年后,他唯一的家属是柔柔,而自己却还要把他倾尽骨血的柔柔抢走一半。
文件夹中的医疗录像一共有二十段,杜哲点开第一段。
——38号孕夫,请问你是否独自就医?
涂佐柘瘦得像一颗发育不良的豆芽,坐在轮椅上,嘴角的淤青不散,下巴处的淤青连接到脖颈处,正在签字的手握不住笔,手背伤痕青紫,晒伤掉皮。
签完字,他低下头,羞怯地望向裆部中央的水迹,慢慢地举手,说道,是的,我……我想换条裤子。
——由于你独自就医,院方将对产程录像,是否同意?
涂佐柘突然擡起头来,眼下青黑,瞳孔闪烁慌张,眼尾处的肌肉微弱收缩,紧张道,这个要另外收费吗?
——不需要。
涂佐柘点头,那我同意。
——为了安全,建议您剖腹产,致电跟家属商量一下吧。
涂佐柘问道,剖腹产……多少钱?
——五千左右,到时候会有住院清单的。
涂佐柘哇了一声,说道,我每天都爬山跟游泳,就是为了顺产。
——那您在这里签署责任自负同意书。
涂佐柘嘀嘀咕咕着到底还要签多少东西,自个儿推着轮椅来到病房,避过背上的伤口,自个儿扶住床栏,坐在床沿边上换病服,露出体无完肤的上半身,迅速套上,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
每过五分钟便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托住肚子,皱紧眉头数一二三四五六。
一屋子的产夫都在鬼哭狼嚎,杜哲看着他一声不吭,嘴唇干涸脱皮,躬腰缩紧,指骨泛白。
平日里活泼好动的他,难得安安静静,四人间的病房,医生丶护士丶产夫们的先生各自忙碌,没人得空给他递一杯水,渴了便舔着自己的嘴唇,再继续数一二三四五六。
他自言自语道,有点累,想睡一觉,他跟肚子里的宝宝商量,就五分钟,让我睡五分钟。
一分钟不到,监视屏上将肚腹颇大的动静拍得清晰,一帧不少,他向里蜷缩得更用力,颤抖的幅度更大,他拽紧单薄的被单,捂住唇不住干呕。
约莫过了三个半小时,方才从这里出去的产夫被先生扶着,怀里抱着小娃娃慢慢走回来,托住的小娃娃哭得忒大声。
涂佐柘喘了两口气,笑道,你好快回来,孩子劲儿挺大哈?
产夫跟先生逗弄着怀里的婴儿,是呀,很快,也不怎么疼。
先生邀功是自己带他上课的功劳,涂佐柘疼得七魂六魄都不在,还晓得给他鼓掌点赞,随后笑眯眯地掏出手机放在耳边,拨了四五遍左右,一句话没说,盯着屏幕,有些失望地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旁边的产夫跟他搭讪,问他先生怎么还没到?
涂佐柘正好转移注意力,笑眯眯道,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孕夫惊讶道,听说?!
涂佐柘立即回道,就是去国外了,我的意思是他没说哪个国。
没多久,产夫看他先生还没到,让自己的先生给他送去红糖水跟红鸡蛋,涂佐柘连声道谢,捧着肚子坐起来,抿了一口红糖水,抱着肚子忍住宫缩停滞许久,舔了舔嘴唇,将遗留在嘴边的糖分都舔干净,极其迫切的样子,咕噜咕噜一杯见底。
掰下一块蛋壳,闭上眼睛皱紧眉头,缓过一阵宫缩,再掰下一块蛋壳,一个小小的鸡蛋,他折腾了将近三分钟,塞了满满一口,慢慢嚼着。
过了没多久,他下床,厕所应该有人,他托着肚子站立不安,频频捂嘴,门一开便冲进去,过了二十分钟,出来时脸色更为苍白,筋疲力竭地侧躺回病床,方才缝针贴上厚重的纱布已渗血,印到蓝色条纹的病服上。
医生过去检查开指情况,让他慢慢地移动平躺,肚子高耸,皮层太薄,肚皮上滑动痕迹明显,他疼得嘴唇发白,禁不住浑身发抖,笑眯眯地让医生轻点儿。
医生戴上手套检查,让他放轻松,他大概很紧张,胸口起伏得厉害,不知所措地捋着头发,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未拨打号码,紧紧握住放在胸口,医生拍着他的大腿,刚好拍在淤青处,他疼得缩成一团,医生却让他分开些。
他笑着应了一声,勉强一点点挪开,闭上眼睛等待医生的检查。
医生检查结束,说已开三指,让他进产房。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哦”一下,便跳下床走出病房,隔壁的产夫给他加油打气,他比了一个成功的姿势。
这段录像结束的画面,是涂佐柘托住肚子,强忍剧痛,站在门边比着胜利的姿态,疲态隐藏在胜利在望的笑容下。
第二段录像,是在产房里。
哀嚎不止的声音未有减少,涂佐柘似乎疼得厉害,躬身扶住床栏,硕大的肚子坠在腰间,要不是用力撑住,几乎要将他压垮。
捋起的袖子下,因用力凸起的青筋交错,晒伤掉皮的皮肤,千万条伤痕在手臂,甚至看不到血液的流向。
他站了大约半个小时,医生护士都在忙其他事情。受伤的右腿一软,便不可自控地跪在地上,大概是觉察到这个姿势较为舒适,他揉着膝盖,维持这个姿势,将手机压在交叠的手臂上,脑袋靠在上面睡着了,打起呼噜。
护士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到床上躺着,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说自己太困了,护士扶他到床上去,戴上手套进行检查,见他是侧躺的姿势,不耐烦道,平躺,刚刚不是检查过了吗?
涂佐柘准备避过背伤慢慢挪,谁晓得护士直接翻转他的身体,那一瞬间,他好像疼得四肢都不晓得如何安放,开始不可自控地发抖,手臂想往背上靠,可这边还没安抚好,护士直接将他两腿分直极限内检。
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却还在笑眯眯地讨好,我没练过瑜伽,柔韧度没你想象中的好,轻点嘛。
护士告诉他已开五指,让家属去买红牛跟巧克力。
他应了一声,便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
第二段录像结束,他站在门口,身姿挺拔,托着肚子,背影萧条,背上渗出一大块红色的血迹。
第三丶四丶五丶六段录像,依次序在走廊丶电梯丶门诊部门口丶电梯丶走廊。
每一幕,都让杜哲心惊胆战。
破了羊水丶开了五指的产夫,挺着大肚,独自走在长廊,墙上的辅助栏杆设置较矮,他不得不倾半身扶住,好几次手掌没握住,倾倒的身体差点摔倒。
走一步,托住肚子停顿两秒,脑门上蓄满了汗珠,背上渐渐浸染成淡淡的粉色。
在电梯门口,他等待许久,低头望着手机,按下数字,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塞回裤袋,笑着对自己说没什么,也许他还在忙。
“叮”的一声,他进入电梯,躲在角落里,努力微笑。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诊部门口,扒在门边等雨停。录像只拍到他的后脑勺,风雨掀起他的病服,映出腹部强有力的生命力,随后一点一点地打湿全身,有伞的人来来去去,他不曾开口让旁人带他一程。
杜哲想起了雪夜中的涂佐柘,连相熟之人的羽绒服都会拒绝,更何况是素未逢生的陌路人,他才发现,在他心目中活泼开朗的涂佐柘,是如此要强。
他用手挡着落下的雨,逆着风雨出去。
杜哲的心被揪紧,这么大的雨,即将临盆的涂佐柘出去要干什么,他急切地打开下一段录像。
狭小的电梯里,涂佐柘手上拎着红色塑料袋,似乎没站稳,干脆在地上坐着,电梯门开后,利用栏杆借了几次力,双腿都软绵绵的,最后眯着眼睛笑了笑,膝盖用力爬出去,磨蹭出两条血路,电梯门口护士连忙过去关心他。
病房里的护士凶巴巴地问他,开了五指还出去,是不是想一尸两命?
涂佐柘从塑料袋里倒出红牛跟巧克力,疑惑道,你……你让我去买的啊。
护士气得欲言又止,骂道,我是让你家属去!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样?!
涂佐柘换上干净的衣服,朝她笑道,我一个人来的,家属在国外,回不来。
护士口气软了下来,说道,那身边也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啊!
涂佐柘握紧手机,等护士走了,悄悄地贴在脸上,笑眯眯地说,有的。
下一段录像,整整七个小时。
摄像机在天花板,涂佐柘躺在病床上,五颜六色的淤伤,看得异常清晰。医生说他胎位不正,掀开他的衣服。
两侧是明显的肋骨,与此相比,高耸的肚腹显得十分突兀,医生说他太瘦,不好下手,怕骨折,下一刻却大力地按在他发黑的肚腹上,杜哲跟涂佐柘都被医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医生的手按在肚腹上,随着手势开始转动,涂佐柘的胸口停滞,两手握紧栏杆,大气不敢出,医生在他肚腹上忙活半个小时,涂佐柘擡起手示意,等一下,我……
医生停下动作,他立即吐了出来,污秽物里混着血丝,肚腹一耸一耸地抽搐。
医生埋怨说,方才的力气都白花了,胎位又转回去了。
涂佐柘赔笑,不好意思。
有医生的这层警告,这回医生没喊停,涂佐柘憋得满脸通红也不敢说,医生吩咐挂上输氧管,手势随之加重,涂佐柘已经控制不住发抖,医生不得不给他的手脚都绑上束缚带。
医生又折腾大半个小时,说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选择顺产竟然没有提前吃饭?!
涂佐柘无力地靠在床褥上,医生问了好几遍才听见,笑道,我吃了鸡蛋跟红糖水。
医生问护士,无家属?
涂佐柘顿时不高兴了,小声强调,我家属在国外。
医生吩咐护士喂他红牛跟巧克力,他吃下去的全都吐了,护士喂水漱口,温柔了不少,让他放轻松,不要太紧张,单薄的皮层下的宝宝,清晰可见,一点一点的往下挪。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一用力便涌出一股血,医生警告他的用力方法全部不对,腰要用力,肚子的宝宝不足月,再不出来可能会窒息。
涂佐柘轻轻道歉,对不起,可能是我腰疼。
医生吩咐解开他的束缚带,让他抱紧双腿,尽力贴近腹部。看得出来涂佐柘很想听话,可抱紧右腿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听着医生的指挥来回了几十次,逐渐挪移原来的位置,一片血迹渲染在被单之上。
医生又急又没耐心,说道,我让你抱紧。说着,便用力扣紧右腿向他身侧曲起,涂佐柘吓得两手松开,扣住医生的手,哀求道,别,别,别,医生,我腿疼,腿疼!
医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你腿疼怎么不说呢!涂佐柘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委屈巴巴地应道,我以为不影响,不好意思啊。
医生盯了一眼屏幕,说没时间了,产程过长,宝宝缺氧危险度很高。紧接着嘴里让涂佐柘放松,拿起一个铁质的手术工具,怼到里面去,涂佐柘疼得往后缩,医生再次吩咐护士用上束缚带。
涂佐柘动弹不得,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医生每用一次工具,便不可自控地扬起下巴,嘴唇微微张开,断断续续地痛吟几声。
涂佐柘问,还要几次?
医生说,你这个效果不理想。
涂佐柘问,那你温柔点好不好……
医生抽出手术用具,涂佐柘惊了一跳,医生喊道,用力!赶紧!
涂佐柘明显已经无法聚焦,机械地回应着医生的指令,好……好嘞。
这个过程,持续四个小时,涂佐柘吩咐护士打开手机里的录音文件。
录音是他对涂佐柘说的我喜欢你。杜哲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录的。
涂佐柘笑了笑,语气十分自豪,好像想让大家都相信,他老公真的在国外,他的老公是真的,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录音放出后,肚腹下的动静终于活动开,医生让他哈气,他大笑着,将宝贝柔柔生出来。
小肉团剪了脐带,便被送去抢救。
手术室的医生护士在收拾器具,涂佐柘点不亮暗去的手机屏幕,将它藏在枕头底下,护士附在他耳边强调医嘱,忽然他拢了拢被子说冷,护士拉住即将离去的医生。
狭小的手术室,孕夫突发性大出血,让每个人手忙脚乱地应付着。
涂佐柘随意摸了一把,手掌满是血,他眼睛即将阖上,手指在病服上划着,抿了抿唇,脑袋歪了一边又惊醒似的,拽住护士的衣角。
可能是想到血液肮脏,立即松开,用另一只手递给她几十元的零钱,指着衣服上看不清楚的电话号码,说道,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么点了,我托你个事儿呗,我要是没了,千万要把我女儿托付给这个人,千万别送到孤儿院,拜托了。
这时候,他用“这个人”代替“老公”这样的称呼,他在清醒,还是昏迷?
杜哲不明白,他只看见涂佐柘涌出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十分迅速,汇聚成几小滩血迹。
其中不乏夹杂着医生护士血浆不够,无法止血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异常刺耳,将涂佐柘置放在生死边缘,病床中央的涂佐柘,面目苍白了无生气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喉间的哽咽在静谧的办公室如此清晰,杜哲终究忍不住,爆发出压抑的呜咽,他分不清,是为了大难未死的涂佐柘,还是为了近几年不曾探究的自己。
是他太过懦弱。
涂佐柘在害怕,他明明这么需要身旁有人,他打了这么多的电话……这么多的电话,却没有一个成功拨通给远在海外的杜哲,他这么努力的活着,他到浚东山风景区做引路员,到广宁游泳馆佐救生员,他每天要被人警告,被人殴打,依然在原地等他回来。
可到头来,连背伤丶淤伤丶脾脏破裂丶胃溃疡夹杂在一起的难产丶大出血都是一个人硬扛。
涂佐柘说疼,医生置若罔闻,涂佐柘说不是他,他也置若罔闻。
后面的十五段录像,医生在开头表明涂佐柘没有家属,经过一大段病情描述后,对着毫无知觉的涂佐柘宣读病危通知书。
里头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在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杜哲一点点地往后退,退无可退,莫大的恐惧四面八方埋伏着,他此生的光不再活泼,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维持着他恍若转眼即逝的生命。
他一点点消瘦,柔柔在他旁边哭泣,在他旁边吃小手,在产后第七天,他睁开了眼睛,医生向他确认书写的电话号码是否属实,他眨了一下眼睛,医生告知他无法拨通,他眨了一下眼睛。
十五天后,他测过身体看柔柔的模样,背上肿起的伤口将衣服顶出一个包,柔柔笑眯眯地打着他的脸,他握住柔柔的小手,逗弄着她的小鼻子,笑道,你要叫我爹地吗?爹地会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等爸爸回来。
后来,涂佐柘脸上血色将无,瘦成一根麻杆,在这种情况下,他抱着柔柔要求提前出院。
医院护士多次提醒涂佐柘,由于他往日献血丶社会义工等行为,部分医疗费已代为申请相关渠道报销,他仍坚持出院,握住笔,在责任自负同意书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擡起头的笑容里,含着往日不曾有的苍白无力。
杜哲关掉所有录像,大厦的灯渐渐熄灭,整栋大楼鸦雀无声。
黑暗的屏幕中投出镜像,面前的人模糊成看不清的虚影,他明明衣着得体,领带是今早爱人亲自系上的,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家里有一个乖巧的女儿,还有一个会等他回家的男人,未来他们还会拥有两个孩子。
他应该感到很幸福的,不是吗?
可他却觉得很痛苦,这每一页,都让他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