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丶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竈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竈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她悬着一颗心,等人一回来,就时不时凑到巧善跟前打探。
换做从前,巧善指定老实答了,如今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她还得再撒谎。好在随便讲两句,秀珠就信了。可巧善很难受,她想变机灵,但代价不能是满口鬼话。
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不,是一定有。
小英大度原谅了她,巧善却不敢冒险再找她打听,只能暂且忍着。
她盼着那家夥再来抢一次吃的,想问问他八字是怎么回事,还想托他打听有没有办法可想。可惜天天守着避火缸也没用,那荷叶包里的东西,最终都入了自己的肚。
那个人不来了。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如果他死了,那她极有可能也会死,或早或晚的事。他们这些半道来的,没人相帮,不值钱,谁都能踩一脚。
好在初五午间听到她们聊到了大老爷的行踪。
原来是出远门了,晚间就回来。
大老爷要吃寺院菜,今晚就要预备起来,豆腐不能用外边的糙货,得自己来。
她和小英用心拣豆子,尽早泡上。老爷的嘴干净,磨出来的豆浆里不能沾别的,这石磨还得反覆洗净。
小英一面干活,一面讲起国公府的往日辉煌。巧善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在我们那,父母会跟着长子过活,因此分田地时,往往长子要多得一些,管这个叫长子田。怎么父母住京城,大老爷要离那么远?”
小英朝她摇头,擦了手,跑到门外哨探一番,再回来咬耳朵。
“他是庶出,那位原是房里伺候的丫头,两人不经长辈点头就好上了。”
她说完这句,无声提醒:老太太!
“啊?”
“那位很有些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新娘还没进门,先有了三个将来要分家产的便宜儿子,谁家能乐意?那边知道了这事,立马退婚,气不过,将这消息散遍京城。彼时太爷上头还有同是嫡出的长兄,自个无才无德,老国公又不爱他,因此没人愿意结亲。后来就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事,私下训斥没规矩,婚事上就更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十几年,总算成了亲,连生了一二三四姑奶奶,才有了嫡出的六老爷。
老太爷是老国公的二儿子,跟真爱通房(这里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小孩。后来大哥死了,现在水涨船高,不敢再随便搞,才把真爱跟大老爷他们打发到老家。
”
这里边人多事多,巧善听得一头雾水,连井绳都忘了放。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不要紧。这里边牵扯太多,我爹娘夜里总要掰碎了跟我们讲,不然我也闹不明白。不与你相干,等你大点就懂了。”小英就爱她这呆呆的模样,不怒反笑,特意将井架上的短绳系到她腰上,仔仔细细叮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井边来。身边有熟人,也要仔细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身板薄,打水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先将这根救命绳绑在腰上,再往井口那凑。这是老井,说是有十丈,从来没断过水,掉下去会没命的。你可要记住了!”
“好,我听你的!”
小英咯咯笑,跟她合力拉上水桶,将小石磨再泼一次。
活干完了,两人又挤在一块剥花生,瘪的不用特意拣出来,顺手吃了就是。小杌子坐久了腿酸,两人起身偷偷练会毽子——居士还等着她长进呢。
吃花生吃了个半饱,晚饭时,巧善又悄悄攒了一张豆渣饼和两只豆腐皮小包子。
大竈要封火,烧炭的小炉子生起来,吊上一锅汤,随时能把面条下进去。
值夜的是稳重老练又有点厨艺在身的大姑娘,在椅子上躺一晚就算过了。大老爷偶尔会传一声,总是有赏,累一宿也值。
巧善帮着打扫,落在最后。晚饭往大老爷那边送了十六道菜,夜里不会再饿,守着没好处,不如回家去。秀珠盘算完,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替一晚。
小英教过她:人家问一句是情分,你不乐意也要笑着应下,别轻易得罪位子比你高的人。
巧善点头。
秀珠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巧善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秀珠和小英一样,一家人都在这里边,有主心骨在,即便出了事,心里也不会慌吧?
张婆子给库房落了锁,过来瞧一眼,叮嘱几句,也走了。
西边的甘旨房亮着油灯,那儿也有人值夜,她不是孤单一人。
真不是孤单一人,她将用过的笤帚归位,把门关好上闩,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她不想害死他,压声呵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落锁之后无故走动都算贼,被人逮到你就完了。”
家禾一屁股占了那把躺椅,恬不知耻地使唤她:“给我弄点吃的,累死我了!”
小英说他是个坏透了的怂人,专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巧善气恼,但不想现下得罪他,放下烧火棍,顺手将抹布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头顶。
这准头!
家禾不想在这吃亏,掀了它,跳起来要计较。
巧善心慌,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砸过去。
家禾接了吃食,嘴上还要讨伐:“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啧啧,叫人怎么看你?”
巧善瘦小,胸前平坦,爹娘只教她过这样的男女大防:别招惹男孩,你打不过,只会受欺负,躲着最好。因此她没听懂这里边的讥讽,只呆呆地“哦”。
家禾又瞟一眼,这小东西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脸太素,人又憨钝,只能止步于此。
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厨娘,顶破天能配个小管事,以他的志气,无须巴结。
“嗤!”
“二十两!”
家禾刚坐下又弹起,急问:“你有二十两?要做什么,只管说来,我替你办。”
巧善摇完头,垂下去说:“我没钱。我想问问……”
家禾失望,没好气道:“没钱你问什么问?不是我刻薄,问清楚了又怎样,没钱办不了事,只会让你更难受。”
“没钱我可以攒,我会想办法。”
小英说多笑多说好话,讨得主子欢喜了,赏钱大把来。她可以学着做人精!
又是一声“嗤”,家禾又躺了回去,闭着眼啃饼子,翘着二郎腿得意。
巧善身上只有一件值钱物,可那银三事是居士的心意,不能随意糟践。
居士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牵挂着她,特地叫她过去松快松快,还打发人去外头买了酥油泡螺给她们尝鲜,又挑毽子送她。临走的时候,居士又叫住她们,温柔细致地告诉她们踢毽子好处多多,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勤练。
那么好的人,她不能伤人家的心。
她没什么能拿来讨好这人,只能蹲下哀求。
“二十两是我的卖身钱。求求你,便利的时候帮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赎,要怎么赎。如若不能,有机会去外院的时候,你帮我找一找宋喜或者他家眷,就说巧善有事相商。你好心帮帮我,往后我还给你留饭,我少吃点,多给你留。”
家禾睁眼瞟她,丢出一句歪话:“也就这双眼睛还值点东西。看人的时候,不要把眼睁实了,眸波流转,半闭半合,含笑三分春……”
他伸手,将她的脸扭过去半分,又用食指按住眼尾往上往后拉。
不疼,但是听不懂,巧善楞了神。
他见调教不动,气到骂人:“榆木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