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二)
骂一句不痛不痒,巧善不恼,问起第二件要紧的事:“你说的八字是怎么回事?”
家禾撇开眼,不轻不重答:“你的八字,怎么问我?你想知道的事,要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倘若不叫你知道,那是用不上,用不上就不必问。啧啧,柴火棍似的,有空想这些,不如多长个头,多长些肉。他身边没人,要守孝,婚事三五年内成不了,早做打算,未必不能成。”
“谁?”
他瞥她一眼,又不肯明说了。
饼吃完了,小包子一口一只,两下塞完。他捏起袖子底拿来擦嘴,一放下,那油渍就看不到了。
他站起掸掸衣衫,没头没脑说:“分我一半!”
“什么?”
“先应下再说。”
“哦。”
“晚间夜叉来挑刺,闹得很难看,他统共只吃了两口,躲在佛堂里生闷气。这个汤……”
半大小子,肚肠是无底洞,总是饿得慌!
这满屋子香气,他早就惦记上了,砸吧两下嘴,按捺住心思,等她跟着看过去才说:“起大火,把汤收一收,浓浓白白,味要重。另起一锅煮二两面,单放在一个碗里。记住了:切短条,单放,别掺在一起。赏钱五五开,少一个子,你死定了!”
巧善总算听明白了,惊惶不已,跟紧了问:“你是说老爷要吃面,怎么不早说?”
他脸色铁青,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嫌弃,扭头去寻吹火筒,背对着他说:“这是我头一回出门,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事,这里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连他都嫌弃她笨,不怪那些主子更看重家里的仆从。
“利索点,把炉子预备好,面不要下锅,等人来了再煮。”
“哦。等等,你是说老爷还没传唤?”
他没搭理,她不踏实,又追问:“有了赏钱,你一半我一半?”
他横她一眼,用胳膊支起窗,轻松翻了出去。
秀珠走前关了窗,窗缝那么细,他是怎么抠开的?窗后是院墙,八九尺高,踮脚也看不到外边,他怎么翻出去?
来不及细究,还有差事呢。
她往炉膛里添了新炭,玩命似的吹,等火烧得旺旺的,再匀出几块炭到第二个炉子,架上砂锅烧水。
把面和好,盖上竹筛放在那醒着。
都预备好了,只等东风。
汤锅咕噜咕噜,贴锅的菌子被烫得滋滋作响,像是痛苦呻吟。她不想听这个,用竹铲来回搅,听到外边有动静,立马将盖放回去,起身去开门。
婆子领着人进来,还是他。
他提早使了眼色,她看懂了,怕露出端倪,垂着头,不叫婆子看到脸。两人都装不认识,一个交代,一个点头。他留在门口等着,她回头将面再搟一遍,切好下锅煮。
婆子打着哈欠回门房去了。他接过捧盘,小声叮嘱:“剩下的汤和面都留给我。别闩门,洗洗手,没准要召进去回话。”
“真有赏?”
又得一白眼。
白眼伤不到她,这不要紧,只要等会能摸到钱。有了钱,就有了指望,挨打挨骂她都乐意。
大老爷穿得朴素,可他是这府里的老爷,从他手里漏下来的钱,应该不会只有一文两文吧?
十个,那她能得五个。
万一大老爷吃饱了高兴,随手抓一把……他老人家手指纤长,得有六七十个吧。
没准更多,小英说她有一年跟着她娘进去给老太太拜年请安,得了几颗银瓜子。
她将手脸都洗了,用草纸印了又印,干干爽爽地等着。
巡逻打更的人敲了梆子,一慢两快,三更了。
这人心肠不好,计策好,果然等来了人放赏。
没有六七十,只有一个:一个银锭,沈甸甸的,比抓一把强多了。
值夜的婆子陪跑腿的婆子出去了,她拿不准那人走哪边来,只将门推上,没上闩,然后重新煮面,坐下来等着。
新银子,白白亮亮,真好看!
就一个,一会怎么分?
他早就盘算过了,进“窗”就说:“拿来!”
“只一个,”眼见他面露阴狠,她忙说,“我先收着,明早找人兑散了,保证分你一半。”
“你个蠢货,你找谁兑?叫她们知道你偷偷得了好处,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巧善被吓住了,楞楞地反问:“得了赏钱,不算自个的吗?”
“哼!那也得看人。你算个什么,哪一个不是踩着你?你敢忤逆,胆大包天,为这二两银子,能要你的命!”
“胡说!她们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会叫你一个人看炉子守夜?脏活累活都是你,王家那丫头不是来当差,是来享福的。算了,你这笨脑瓜,怕是听不进去。我只说一条,你就会明白:府里有规矩,十岁以下,六十以上,不轮夜值。来的若不是我,或奸或杀,你早死透了!”
我有十岁!
她不能说破,咬着下唇摇头,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不想听见更多,抢着说:“多干点活不算什么,秀珠姐姐家里有事,才拜托我,上回我有事,是她替了我,这叫互帮互助。你不要说了,我记人,只记她们的好,她们又不欠我,少做的那些,怎么好意思计较?这银子我不能给你,你来去如风,几时想来就来了,我人在这,跑不了。你要是跑了,我……我知道今晚多亏了你提点,本该重谢,可我要攒钱办大事……”
她接连摇头,用力抓紧袖口,壮着胆回望他,撑不住了再瞥向案上的陶盆。
或奸或杀……
他来去如鬼魅,杀了她,抢走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依然不想让。
好在他并没有动手,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朝盛面的盆走了过去,懒得端,拿起筷子,就地弯腰开吃。
似风卷残云,没一会就吃了个精光。他回头冷声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守门的婆子我打点过,这钱归你,下回算我的。哼,想挣钱,别指望烧竈,烧到死也只能混个饱。想要攒钱,就想法子把这活计捞到手。”
“你是说往后夜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蠢蛋!
他擡手按住额头,腮帮子咬得梆硬。
不是蠢蛋不好拿捏,忍了。
“没错,成不成的,你自己看着办!”
人走了,她才想起还有一事没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汤没了,麦粉也少了,明早铁定要问起。
怎么答?
老太太起得早,伺候的人不等五更梆鼓响就要起。她心里发愁,睡得浅,窗色略变就起了身,洗把脸,把面和好放在那醒着,再拿笤帚去扫院子。
婆子打着哈欠开锁,回头问她:“老爷跟前的人夜里过来捶门,没吓到你吧?伺候爷们出出进进,费脚力,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你不要放心上。”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
巧善笑眯眯地摇头,扫得更起劲了,扫完就去烧火。
秀珠不想被指责,来得很早,听了这说法果然没起疑,小声嘟囔:“这些人最可恶,吃得多,脾气还大。白折腾一阵,一点好处不给,还爱摆爷们架子,呸……”
巧善离这么近,分明听清楚了,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她心慌,小声说:“爹娘为我定了亲事,白日当差,夜里要做鞋,把我累糊涂了。好妹妹,你只当没听见。”
巧善眼睛一亮,赶忙说:“那就我来吧。不瞒姐姐,那边一铺睡七八个,夜里总有人打呼噜,不如这边清静。只是煮面而已,我也会的,他们没说什么。”
秀珠也高兴,亲昵地帮她顺了顺领子,贴近了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按例是不能这样的。只是……你年纪小,睡不踏实可不好,我看了心疼,那就这么说定了。万一……”
“姐姐放心,我不跟人说。我扫了院子,肖婆婆夸我勤快。”
那是,本该是婆子的活,被你抢着干了,人家乐得清闲。
想必那位也巴不得由她来守,秀珠安心了。
早起头一件活就是熬粥,缸里的水不如井里的新鲜,贵人嘴刁,吃得出来这其中的陈味,糊弄不得。
两人一块去打水。
秀珠顺口叮嘱:“你一个小孩子,别往井口凑。有一年……”
天还不够亮,井口自带的清凉在这时候渗出一丝诡异。她不由自主地闭了嘴,默默地拉绳。
她拉上来就往空桶倒,巧善拎着那半桶回竈房,用瓢舀了倒锅里,这边烧上了,赶紧回井边接着拎。
忙来忙去,却不觉得累。
一回一两,挣大发了。虽说这样的好事不能常有,但一年三百六十日,总能碰几回吧。
要是一切顺利,照这么算下去,五年攒二十两,不是难事。
天边泛出微光,橙红色看着多可人。
朝霞不出门
老爷不上山,就会留在家里吃饭,他跟太太不和睦,分开住还能吵,没准晚饭还要来一次……
怎么能这样想?
她甩头丢开这可怕的念头,在窗子上拿到碎瓷片,抢着把山药刨了——小英怕痒,不能叫她受罪。
小英跟父母住后巷,来得晚,见到陶盆里泡着刨得白白净净的山药块,欢喜不已,将袖中藏着的白糖糕送到她嘴边。
巧善咬一口,她缩回手自己咬一口,再递过去。两人头挨头,你一口我一口,还说着悄悄话,没一会又一齐笑起来。
黄嫂子多瞧了几眼,笑道:“有了巧善,连干娘也不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捡一样丢一样。”
“干娘也要的!巧善还小,离了我可不行。”
“小鬼头,你才多大,就惦记上做娘了?”
众人一齐笑,小英不恼,笑着反击“干娘别吃醋”,起身喂了一整块给黄嫂子。
火光,晨光,吆喝,说笑,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早膳有定数,各房都是有干有稀共六样,不用食盒拎,摆在矮足案上,下面放炭盆,时刻温着。主子们梳洗完还要去请安,有时要留下说会话,忙完了再打发丫头来擡走。
其馀人的饭,有甘旨房预备。八珍房的人,只要再盘算盘算午间要用哪些食材,该预备的早些预备,总能空出一个或半个时辰忙自己的事。
清闲,吃得饱,只要不惹事,这日子也算好过。
巧善脸上的笑逐渐多起来,有了奔头,做活更有劲,手脚更麻利。
小英打心底里高兴,喜滋滋地说:“我大伯二伯都有体面的差使,将来回了京,你仍旧跟着我。就算没有……”
她收了笑,抱着巧善脖子,悄悄地说:“你仔细听着,帮我想想主意。我娘指望二姐能去明少爷房里,背后有太太撑腰,将来少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我爹说已经填进去一个了,不值当,不如找个管事的可靠。他挑中了管库的齐山,说此人沈稳,管账很有一套。二姐嫌他年纪大,不乐意。她常和我说:为奴为婢,日子再甜也是假的,要为子孙多想一步。所以啊,我猜她跟娘一条心,那是她的事,轮不到我来做主。只是再过几年,就轮到我了……”
巧善又听糊涂了,只能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小英早看出来了,噗嗤笑,摇头晃脑说:“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呢?我为你操碎了心啊!”
还真有点做娘的意思,于是巧善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