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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有她

鸡还未鸣,肖婆子便开了锁,刚点上廊架的灯,回头见到院中跪着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孽啊,这么冷的天……傻丫头,你这是不想活了!”

巧善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奔向她,急切地问:“肖婆婆,有没有消息?”

肖婆子身后的人影一晃,提着灯笼向前,抢着说:“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别处见过那小丫头?”

巧善摇头。

肖婆子在二人脸上来回看,干巴巴地说:“她年纪小,又不懂规矩,上边叫她不要乱跑,这几个月都没出去过。”

巧善不知道有人疑上了她,强忍着眼泪,飞快地说:“我只瞟了一眼,小英说外边冷,叫我不要送出去。外边风刮得厉害,是我帮她系的暖帽。她右胳膊有点疼,来的路上叫人给撞了,擡不起来,没给她安排活,因此提早走也不要紧。她跟黄嫂子道别,说不会忘记给她带黄芪片。她穿的是蓝色鞋子,后边绣了一只月宝

兔子

……等等,幻儿,她叫了一声幻儿。”

她擡起头,满怀希望看向面前的妇人。

妇人神情严肃,抿着嘴没吐一个字,转身要走。

“等等!”

巧善疾奔回去,因腿脚麻木,半路跌了一跤。她顾不上拍灰,立马爬起来,接着跑,没一会拿着那件完工的坎肩追出来,疾声交代:“这是她的新衣裳,夜里早晨最冷,给她带上吧。”

人走后,肖婆子小声提点她:“那是她娘,铁算盘,平常管着老太太那边的用度。年下三处庄子和族产的总账要过这两公婆的手,熬了一夜才过来。”

巧善点头,小声哀求:“婆婆,里边翻了几遍,那边甘旨房的姐姐也放我进去找过。只剩库房,我能不能先去那边找找?小英最懂规矩,不会无缘无故藏起来,会不会有人偷盗,凑巧被她撞见,怕暴露身份,就将她关起来?这么冷的天,晚一刻就不得了……”

肖婆子摇头,叹道:“昨儿我就劝过你,那地方铁门铁锁,苍蝇都飞不进去,不可能有人。真要强行撬了库房的锁,别说她和你,就连你们那干娘也得死。实话告诉你,黄香昨夜就去求了,只得了一通训斥。再等等吧,半个时辰的事,她爹娘不会坐以待毙,你省省心,安心再等等。秀珠呢?”

巧善忙说:“秀珠姐姐在里边和面。”

里边无声无息,怕是睡着了。

肖婆子不想多事,点点头,转身回去看门了。

库房的钥匙有两个人管着,人齐了才能开锁。黄嫂子留艳红看炉子,黄嫂子叫上巧善和秀珠,早早地等在库房门口。

平常擡头不见低头见的,管事的两人没为难,派了人跟着一块搜,只提醒她们快点儿。

库房有八间,一间一道锁,多的是柜子箩筐,柜子也带锁。贵重的那些还贴有封条,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动。巧善不死心,蹲下来,挨个贴着敲一敲,唤一唤。

与王家交好的人多,也趁着当差的空隙帮忙找了。

全找遍了,哪也没有。

天又黑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女孩仍旧没影。

黄嫂子走前听见婆子嘀咕一句“怕是没了”,气到破口大骂混账。婆子放下炭篓,连忙跪下认错。她说的是炭,可这会提起这句,是往人心口上戳。

北风呼呼地刮,巧善没舍得关窗,将它高高支起,把昏昏沈沈的脑袋搭在窗框上,盼着有个人钻出来戳她额头。

“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

泪水打湿了袖子,她对着黑漆漆的院子低吟:“我长得很慢,还要累你多操心。小英……姐姐……”

她想起了,她瞒了岁数,疑心自己更大,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姐。小英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却瞒了许多事,时时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她。她有空挣钱,却没空快点儿绣完海棠,倘若她再勤快点,小英走的时候,必定要穿上新衫炫耀。

她会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巧善为我缝的,快看看,手巧吧?”

坎肩不厚,但能收紧袄子,不叫风透进去,让人更暖和。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小英,最需要它。

可惜,可惜再懊悔也不管用了。

秀珠放下针线,知道劝不动,就说:“巧善,这窗开着风太大,我受不住,能不能关了?”

窗关了,人还在那发痴。

秀珠又问:“你帮我看看炉子,炭是不是多了,明早会不会烧干?”

人动了,坐在炉子前,呆呆地盯着陶锅,仍旧不说话。

找了一日又一日,贵客住了一阵,该走了。大老爷大太太亲自送客,顺带陪着游玩。大管家寻了个灭鼠的由头,把几座院子挨个翻一遍。

一无所获。

北风将该刮的刮干净,为雪清了场。

秀珠来了月事,受不得寒气,走前反覆叮嘱她,不要开窗,要小心炉子。

巧善点头,有气无力地跟上来关门。

她走回到躺椅那,将它往炉子那边挪,坐下后,垂头听一会炉子锅子的滋滋,依旧睡不着,又擡头去盯高处的透风

通风的口,防着煤气中毒

,凝神听那上边的呜呜。

她不怕冷,只怕小英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艳红说外边开始传那鬼魅之说,勾魂的,掏髓吸血的……

胆小的人不敢起夜了,门窗关得紧紧的,艳红也愁,不回家,改睡大通铺,怕人笑话,就说大夥都这样。

外头也派了人去打听,城里城外的牙子,全揪出来问过,都没有见到过。凭王家的能耐都找不着人,谁都知道凶多吉少,黄嫂子早前还劝两句,这两天也不作声了。

方才秀珠说了重话:巧善,小英她回不来了,你放手吧。

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人,回不来了。

小英还没等来主子赐个好听的名,没长到该做厨娘还是做姨娘的抉择时刻,没等到带她去京城看牡丹园……

她才十岁呀!

四下无人,巧善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痛哭。

“巧善,巧善……你呀……快过来!”

是小英!

夹着风声她也认得出。

她从梦中醒来,又听到两声“巧善”,掐了脸颊,痛得厉害。

不是在做梦!

她欣喜若狂,立马跳起来,朝着门口奔。冻僵的腿不好使,害她撞到了桌角。她狠心捶了几下唤醒它们,拉开门,循着声音跑过去。

“我同你说,夜里这么冷,这缸不加盖,水就要冻上了。到了明早要用的时候……”

夜是黑的,廊下的灯在这风雪夜使不上劲,昏暗中勉强能看到井架边站着一个身影,顶上有个熟悉的圆:那是小英的暖帽,上边有绒球,她给戴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她“哇”一声哭出来,边跑边喊:“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不进屋?外边多冷。冻上就冻上,大不了……”

她急急地扑向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拽,面前的小英晃了晃,飞快地远去,像鸟影一样轻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墙上掠过,完全消失了。

她急疯了,大喊:“小英,小英……”

家禾左手捂了她的嘴,右手拦腰抱住,将拚命挣扎的人拖拽进屋。

“闭嘴!蠢蛋,那是来要你命的!”

巧善不信,用力掰他的手,两腿狂蹬。

家禾将人甩到躺椅上,手掐下巴,膝盖压腿,疾声说:“那是口技人,特意学她的声。你别叫,仔细想一想:你家小英能不能翻这么高的墙?她要平安无事,为何半夜回来?”

她动了动嘴,但什么也答不了。悲怆缠着她不放,喉咙烧灼,四肢发麻,脑袋胸口疼得发裂。她终于撑不住,凄厉地叫了一声。

“人早就死了,你趁早死心!”

巧善浑身瘫软,不动了。

家禾怕捏死了她,挪开手和腿,但很快就想真捏死她——她双眼流泪,可怜巴巴地哀求:“那是她的魂魄吗?我不怕,我想见见,求求你,你别赶她走。外边又黑又冷,她会害怕。”

他擦着拳头,咬牙切齿说:“哭什么哭!那是来灭口的杀手,赶紧想一想,你们两个到底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许还有救。”

小英人好,聪明懂规矩,一定是被她这个蠢蛋连累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得罪了谁。

明晚还有钱等着赚,他不能放任这家夥哭断气,“嘿”了两声不管用,便揪着胳膊把人拽出来,很恶霸地吆喝:“让让。”

他靠躺好,斜睨杵在一旁的哭包,哼,又怂又傻。他实在嫌弃,冷声说:“哭死了也好,省得那人还要再跑一趟。”

这话也不管用,哭到打嗝了仍旧不停。

他伸长腿,用鞋尖戳她膝盖。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小身板一抽一抽的,停不下来。

人还没袄子厚,别说装个九岁,装八岁也不是不能。

小孩子而已!

他皱眉,几段刻薄话在肚肠里打转,终究没说出来。

“行了,想死我不拦着,先还了我的债再说。留到阎王殿清算,有你好受的!”

她擡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在听他说话,实则还是死气沈沈的样子。

“我吹了一宿的冷风才救你一命,你该不该还这个恩?”

她怔怔地点头。

他接着说:“那丫头跟你好了一场,你不想查清楚,帮她收尸,帮她报仇?”

这话像是玉净瓶里的甘露水,一洒下就见奇效。她立马活了过来,手在脸上乱抹一气,扑跪过来,趴在他膝盖上,诚心诚意求:“我要!你教我,钱都给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像是不满意。她咬了一下唇,自个一无所长,只能以情动人,擡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扭开脸,用手拨走她,身子后仰,闭着眼问:“你们才认识几天?她又没救过你的命,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就值得你这样?”

巧善毫不犹豫答:“只有她这样对我。”

她垂头,强忍着眼泪说:“我不知道要有多少好才算真的好, 横竖在我这,有这么多,早就够了。”

傻子才有这样的赤忠,好用,难得!

他嗤了一声,故意问:“那我呢?”

她不作声,等他哼到第二声,这才小心翼翼答:“我认你做干爹吧!”

“滚你娘的蛋!”

他翘起脚,作势要掀翻她。

她赶忙改口:“师父!是师父。你教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我好好孝敬你。”

他仍旧铁青着脸,她又说了一车乱七八糟的话。

“……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人,这事连王家都做不到,只有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先给我磕几个头!”

“好,磕几个?”

“算了!”他又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到厨柜那,背对着她说,“三七!”

啊?好像是药材。

“你告诉我哪有,我去挖……”

他捏着额头,气到说了胡话:“我三你……钱!钱!你三我七,往后都这样。”

“好!”巧善生怕他反悔,答应完又认真磕头。

原来被人磕头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用。

他无奈一叹,说:“行了,起来。想要报仇,得先保住命。我想法子让老爷召你过去,你不要装样子,怕就是怕,慌就是慌,答不上来就说不知道。老爷心里众生平等,不要自称奴婢。记住了?”

她连连点头。

“老爷跟前有了名字,别人就不敢轻易动你。”

她再点头,殷切地盼着他多说点。

“报仇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你一心急,前功尽弃,先装着无事,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查。”

她咬着嘴,不太情愿地点头。

不下一点饵,这鱼再傻,晃久了也会跑。他扭头看看门,转回来随口糊弄:“你放心,我走动方便,会多留心……”

她又当面伸手插入怀中,他低声骂了句村话,扭头呵斥:“你要干什么?”

“钱……外头打点要花钱,不能叫你填。”

三五日来一回,有时是碎银,有时是一串钱,零零碎碎攒了一堆。单手拿不下,她牵起衣角来兜,右手还在掏。

门板就是好,不占地方,能藏不少。

这傻子好骗,伸手一把捞,从此一拍两散,得银十七八两。

细水长流,腊月正月能挣不少,来年还有七八个节……

算清楚账,他有了决断,伸手从钱堆里捏起串钱绳,抖一抖,说:“我先收了这下定的钱,以免你不信我。”

傻子用力点头,“我信!我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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