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魂不守舍
“停,先收回去!往后不要当着人面这么掏,看着不像样子!”
“哦。”
她若有所思,不知想哪去了。
他看了头疼——不说清楚,这傻蛋迟早要栽在这事上。但其中龌龊,没必要让她知道,只怕告诉了,她也听不懂。
“你出不了门,那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她家在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谁?”
他捏额头,她明白了,赶紧找补:“小英,小英!”
“别装傻!”
没装,也不是真傻。她心心念念要去找小英,又十分清楚这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不能为难他,因此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乱七八糟地扯别的事。他起这个头,猛然来这一下,她没绕过来。
她摇头,眨眼请他接着说。
“她总在家和东厨来来回回,这府里的人,从上往下,又没有她不认识的,不定是在哪撞见了什么勾当。你俩常在一块叽叽咕咕,那人担心她说漏了给你听,才想着斩草要除根。”
她瞪大眼睛,再次回想,摇着头说:“她和我说的都是怎么当差,怎么防人,从来没讲过会害别人的东西。家禾,既然是性命攸关的秘密,她要说,也该先和家人说吧。”
没错!
他正欣慰呢,又听她说:“告诉了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么笨,又出不去,帮不上忙,只会拖累。”
他憋住笑,接着引她深思:“兴许只是看着不起眼的小事,过后推敲才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你再仔细想一想,在三太太那,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她听出不对劲,纠正他:“居士,她不让叫太太!”
……
她托腮闭眼冥思苦想好一会,就挤出一句话:“三老爷多大年纪?”
他恼火,骂道:“别他娘的扯废话,说要紧的。”
她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他,鼓起腮帮挤出一个讨好的怪笑,眼看他又要发火,赶忙说:“这很要紧!居士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同画像上的天宫仙女一个样。大老爷得有四十了吧?我听小英说,他下边有一串弟弟,还有一串妹妹,那三老爷……”
“三老爷死了两年,今年三十有七,这位应当是继妻。又不是穷人家要养童媳,能嫁人,就不算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关起门来修行,她喜欢热闹的呀。她那屋里,有七八个毽子,还有毽球丶纸鸢丶陀螺……”
他耐心等着。
她搓搓眼睛,怅然道:“我问过小英,小英叫我不要打听那边的事,她说居士也是个可怜人。你说,居士是不是惦念着亡夫,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出门?”
他也打听不来,钱花了,酒送出去了,一到这个“三”字,那几人全成了锯嘴葫芦,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到。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说了。
一个寡妇,不能对人说的事,除了人命就是奸情。
平白无故对这傻丫头好,那是为人真的好。好人不会轻易伤人,不愿意败坏德行。闭门修行看似清苦,却是许多弱女子不得已的退路。
这家里,能对她构成威胁的男人只有那几个。
大老爷的事,他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位身在福中却不愿意享福:不纳妾,不睡通房,也不让正经娶回来的老婆近身。
二老爷睡了棺材,老老实实待在家庙,等着来年春天下葬。
还剩两位少爷,一个守着父孝,一个和周蕓青梅竹马丶两情相悦,都不太可能。
也未必,有些人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我又说傻话了吗?”
他回神,瞥她一眼,嫌道:“你是打算把眼睛哭瞎吗?”
这句不算骂,但她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脸痛哭。
“小英……外边下雪刮风,那么冷,她……湿的……那里面有没有水……脏不脏……我这里有火有人,她她……”
她哭一句就抽一下,哭得他心烦意燥,低吼了几句,可惜不管用。他想骂醒她,又怕动静太大,会被甘旨房守夜的人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这家夥吃得少,产出的眼泪却是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办正事。他只能妥协,揪着她肩膀把人拎起来一点,压声说:“你安静点,我带你去。”
这话最管用,身子伴着呃逆抽动,但眼睛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他。
“喝口水,含着,我喊你吞时再吞。”
第一口水含一会再吞,止了嗝。第二口等不到那个“吞”,就一直含着。
他先吹了司命菩萨跟前的蜡烛,再用手指拈熄架上的灯芯,然后走到门边,矮下身子催:“上来,快点,不要把水吞了。”
他怕她一会绷不住要失控,又胡说一通吓唬她:“你是女子,属阴,那里又是阴水之地,没有水去不了。这是规矩,你别害了她,回来再咽下去。”
她用力点头,朝前走一步又倒回去,掀开竹筛要拿馒头。
“带这玩意做什么,放下,快点。”
是啊,小英没法吃它了。
她想哭,想问那应该带点什么,可嘴里含着水,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快点趴上他的背,等他带着去见小英。
府里各处的墙一个样,全比人高。他背着她,轻松攀上去,翻跃,专挑白日扫过雪的路走,没有这样的路,就上树借道。
这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可惜心里沈重,高兴不起来。
他在古树上停了,偏头避让,方便她看前方。
这院子比别处小很多,院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霉味陈味。想是没人住,院里房里都没留灯,全靠雪夜这点微光映着。
院子中央那团黑影,在他眼里是井,在她眼里是坟包。
之前的确信,出自对他的信任,这会的确信,来自心底的感觉。风声里夹杂着小英的温柔关切,她听清楚了,小英说的是“巧善,你要好好的”。
她口里含着水,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呜”。
他觉着该走了,她用力掰他的肩阻拦。他无奈,带着她跳下,在离井三尺的地方停住,及时扣住要往前扑的她。
井深槐树粗,街阔人义疏。
虽有这么一句俗语在,但寻常不会在家宅里种槐树,更不会在井边种它。
他不信鬼神,但她一个小孩家,最缺的就是阳气,此时宁可信其有。
她前进不得,噗通跪地,颤抖着磕了三个头,用它来说“对不起”,磕完不忍再看,背过身无声哭泣。
下来容易上去难,她不会功夫,也不会爬树,他费了番工夫才撑起她回到树上,小声叮嘱她不要乱动,自己留在下边善后。
他们走过待过的地方留了印,今晚不下大雪的话,会被人看出来。
他折了树枝,在她跪过的地方描出大圈,留一个冤字,将圈内多馀的雪和往槐树去的这一段路全刨了,一捧一捧往树冠下抛,再上树,轻踩枝条摇晃,让它们再抖落一些雪去遮盖。
尸首被镇在井里,槐树阴气重,魂魄就藏这里。没人发现,亡魂有怨气,留字提醒。
就这么着了,爱信不信!
原路返回,边走边扫,走一步回头将这一块扫平,虽说刮过的地方雪比别处薄,但只要不打眼,没有谁会盯着墙上的雪厚薄来计较——积雪多少,本就因地而异。
甬道上专踩巡夜人留下的旧痕。
开窗之前,先学一声夜猫叫。
巧善看着,学着。
他聪敏心细,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那不知多大的出息。可惜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
唉!
“唉声叹气管什么用!就你这个样,怎么替她报仇?”
她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赶紧忙起来:往竈里填柴,拎起铫子帮他冲热茶,拿干布巾帮他擦背上蹭到的雪。
他惊得立马跳开,“你……”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算了,小孩子而已。
她等了会,问:“你饿了吗?”
他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皱眉道:“不是。坐过来,早些歇着。”
他把躺椅让出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把小杌子坐着,在竈膛前烘烤半湿不干的裤腿。
她顺嘴问一句:“你们那边的通铺烧不烧炕?”
他含糊“唔”一声,她难得机灵了一回,跳起来问:“他们连觉也不让你睡?”
他没答,她绕到竈边,对上他的脸,再问一次:“是不是?”
他有些烦躁,皱眉道:“你问这干嘛?”
“太过分了!”
她气得跺脚,在竈边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叨叨。
他看了想笑,故意问她:“那你猜猜,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泼水!”她接着愤慨,“卑鄙无耻的家夥。”
她答得这么笃定,想必是那小英教过她,毕竟这是寒冬折磨人惯常用的手段。
说来可笑,深宅大院人口多,斗来斗去,却不过这点子手段。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想不出好主意,而是没那个必要。横竖这里和官场一样,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浅显再粗暴也管用。
她推他,言辞恳切劝说:“我看大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你把实情告诉他,让他来管管。那些人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吧?”
有点长进,但还是过于天真。
“他们一早就找好了替死鬼,老爷一问话,不用细查,立马有老实人前来自首。说是天冷了腿脚不利索,滑一跤,把水洒了。跪地磕头认错,甘愿挨打挨罚,老爷也没话说。挨罚的这个,不敢招惹他们,只会怨恨我。他必定这样想:要不是这人不守规矩惹出的事,我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讲道理是没用的,因此告状这种事,没有半点好处。”
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