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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多思多忧

老天开眼,二十九一早,雨停了,难得见了会太阳。不过,在水上耽搁,是对逝者不敬,依然要抓紧赶路。

赵家的主子们过了这辈子最凄惨的年,底下人倒是好过一点,虽然挨了一晚上的冻,但天亮就领到了赏,兜着沈甸甸的银锞子,心里再有怨言,也不好说出口了。

她们列队下船去方便,一腾空就有人过来修船,往船舷上钉了几块板,和桅杆相对。有了架子,再把油毡取下来重新绑,佐以三层麻布,围出一个防风的帐子。这船上女人多,个个带着针线,齐心协力,把它缝得结结实实。

启程前,又有人挑了几担箩筐过来分发这一天的吃食:四个馒头两张咸菜饼子,再加一块红糖糕,用油纸包好了,一人拿一份。人多了拥挤,怕走水,只给了两只炉子烧热水,但比起昨晚,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越往南走,境况越好,到了定江城,才下船就有热饭吃。留在府里的人把饭菜拉到了码头,方便她们吃饱了再赶回去。好些日子摸不着碗筷,吃得人热泪盈眶。

梅珍蹭到巧善身边,借帮忙擦嘴,悄悄把一颗丸子塞到她嘴里。

肉的,真香!

她抓紧嚼完咽下去,看向梅珍,梅珍早混到别的人堆里去了,正和那些人说着禾爷交代了哪些事。

原来他提早赶回来了,原来一路上的好处,都是他做的安排。

也对,这边什么都没预备,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入府,吃住和丧仪都得提早支应起来。

他办事,她放心,大老爷也放心,连棺椁入城的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隆重,又不过分张扬:提早清出了道,县衙的人最会观朝廷风向,没人来,但族亲和佃户商户都在街边相迎,也算修补了老国公的体面。

哪座院子都挤,没主子的巧善又混到了八珍房,正巧这边缺人缺得厉害。吃主子饭的人数增了几倍,好在都是自家亲戚,丧期要吃点苦,不用讲过去那些排场,三道即可,五道算是丰盛。

在这里做活最安心,也最有意思:消息灵通,天天有戏听。

老太太老太爷住进明月居,东西厢住满了已出嫁的姑奶奶和待嫁的姑娘。老姨奶奶早早地迁去了后院,和几个老妈子挨着住,据说闹了许久才肯搬,背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梅珍提起兵荒马乱的那几日,啧了半天。

昽五爷是个孝顺的,舍不得曾祖父,泪干肠断,躺了很多天,一直起不来身。明三爷反倒好了些,每日到灵前跪拜烧纸。底下人窃窃私语,说是三少奶奶八字好,把病冲去了那边。

五老爷在船上躲懒……

五太太为份例到大太太跟前理论……

六老爷和五老爷在祠堂争执……

大老爷和六老爷私下里商讨什么……

道场还在做,灵堂热闹,灵堂外也热闹。

巧善到十二晚间才再次见到他,人看着沧桑了不少,一脸疲倦,看着灰扑扑的。

她先给他冲一碗热茶,再煮面。

“这里只有粗茶,凑合吃一碗吧。”

“嗯。”

“搟得薄,煮两滚就能吃,很快的。每晚都给你留着呢,总算等到了。另有两个值夜的,胳膊疼得直哎哟,我叫她们睡那边去了,这阵子,个个累得受不住。”

他也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喝完茶就往椅子上一倒。

面煮好了,鼾声也起了。

她将面和鸡蛋都剪碎,把小杌子拖过来,坐在他旁边,用瓷勺舀起来,喊一声喂一口。

吃的时候,他半梦半醒,吃饱以后,反倒不那么困了,睁眼看着她。

她又递一次茶,仍坐回小杌子上,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扶手上同他说话:“要不要洗个头?你躺在春凳上,我给你洗。”

如今不用怕他翻脸,她指着他头顶,直言不讳:“看着有些脏了,还有草屑,孝期能洗头吧?前天夜里,我从头到脚都洗了,实在是……”

好像不太对,她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放纵自己享受一回,等她将春凳并好,就照她的吩咐躺上去。脑袋伸出去半个,闭着眼打盹,任她摆布。

她将东西都预备好了再坐下,把他的头发解散,先用手再用梳子,慢慢地梳理,通了头再打湿清洗。她没留指甲,抠起来不痛但很止痒。这一轮清洗过后,只用指腹按揉,把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将头皮伺候得舒舒畅畅。淋水又慢又稳,在膝上预备了几块布巾,他的额头耳朵一沾水,她立刻将它们抹去。

这是他头一回不嫌洗头烦人。

他想:就凭这手艺,他也得娶她。

她还会说话,声不高不低,听得清,柔和细腻不刺耳。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不过,经她这么一梳理,没那么烦人了。

她给他擦完了头发,仍旧不让动,在他脖子那垫一块干布巾,脑袋下边还有一块,脚踩木柴擡高腿,用膝盖托住他的头,借烧火棍把小炉子扒过来些,慢慢烘烤发丝。

“你睡吧,一会我叫你。”

他闭着眼说:“重新看风水挖墓,土冻得梆硬,实在费劲。担心出岔子,日夜盯着,三天没睡了。臭吗?”

“不臭。歇好了再洗,一会我再烧一大锅。夜里还要赶着去做事吗?”

他又睡着了,隔了许久才答:“明早去老爷那回话。他搬回江清院,几位少爷也搬了过去,六老爷也住那边。人多眼杂,往后……算了,横竖只这么些天,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老太爷他们还要回京城去吗?”

他哼笑道:“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城,比这里舒服,比这里体面,自然是要回去的。皇上无情,总还没到废……你干什么!”

她突然停手,头垂下去,跟他的额头交错相抵,又很快退开,把他惊得险些弹起来。他不想吓退她,双手牢牢地扣住春凳的板,强行忍住了。

脸是反的,她没看出他的惊慌,只高兴地说:“没烧,跟我是一样的。”

不是要偷亲吗?

他白高兴一场,恼道:“你的手干什么去了?”

她没听出讥讽,正经解释:“我的手在火上烤过,是热的,摸不准。”

她怕他不信,一面说,一面伸手摸向了他耳后那块秘肉,惹得他一哆嗦。

他咬牙切齿低吼:“你干什么呢!”

“是不是很热乎?”

不光热,还躁得很。

早晚要死在这小混蛋手里。

再留下来洗澡,难保不会发疯,他匆匆离开,去了玉振馆暂歇。

这里四面都住了人,人再多,他也给自己留了个单独的屋子。

这是倒座房最西边的小间,没有炕,只有一张带帐子的小床。他点了蜡烛再躺下去,手先摸到了枕头下。

《玉蕊香》

作画的人技法娴熟,画工细腻,用色妍丽,媚而不俗。男女都有好姿容,赏心悦目。其它秘戏直接上工,这本不同,里边不单有欲,还有情,缠缠绵绵,渐入佳境。间或配一两句诗,又高雅几分。这是京城卖得最贵的本,供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压箱“嫁妆”,没点身份的人,根本沾不到。这册子跟了他两三年,如今却看不下去了,只翻一页就心浮气躁。

她要到三月才满十五,身子没长成,做不成这事,但定亲成亲不成问题,外边十三四岁生孩子的都有。早些办好,有这么个热乎的人暖被窝,帮他洗头,下了工挨在一块说说话,多好!

如今他被这些事绊住,只能像从前那样翻窗偷偷摸摸,待不了多久就得走,还不如在船上那阵子。

他低声骂了句粗话,将册子丢开,起身吹灯,锁上门去了大间。

江清院有女眷,没有传唤,他们不能随意进,也不用值夜。二门下钥后,家字辈的人都回了这边。家安帮他打来洗脚水,蹲下来要伺候。

“不用你,先说说晚间的事。”

他泡着脚没动,家安蹲在他身边说事,家岁家清留在外边看门,等家安说完了再来替换。

一边盯大事,一边盯下人,两相结合,才能把局势看透彻。

家禾点头,推心置腹说:“咱们几个将来如何,全看老爷的前程。你们跟了老爷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说实话,我要做的事,只有五六成把握,不过,富贵险中求,关乎一辈子, 不搏一搏,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老爷是个执拗的性子,很难说服,只怕会震怒。稳妥起见,你们不要掺和,要死死我一个。他心地仁慈,感恩怀德。我料想不至于此,保个命不难,有你们在,事后还有翻身的机会。我赵家禾没有亲人,只认你们是兄弟,要是成了,我有的,你们都会有。成不了,我一人担,绝不牵连半个。多的话不用说,我心里有数,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万一有什么,你们替我照看她三分,不必擡举,保个平安就成。”

人是他挑回来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三人早把他当恩人看待,听他这样筹划,感激涕零,跪下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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