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补
在鹭南那年,是他奉上了炸山开矿的方子。
人命关天,出不得一点岔子。即便他打了包票,赵香蒲也不放心,拉着他配了燃,燃了配,来来回回试过十几次,见稳稳妥妥,这才交出去。
赵香蒲记住了不稀奇,但他没想到赵香蒲会将它用在这里。
这一晚,他和赵香蒲都去翻了后库房。他想到了拿炮仗给赵昽点个天灯,叫他死得惨烈,来生长个记性。赵香蒲也想到了炮仗,用它们做了为民除害的大杀器。
他们相同,也不同。
他出神这会,冯稷已按捺不住,跳下去拔刀清扫。
终归不是大炮,死的只有就近那几个,离得远的,或是伤到了,或是吓到了,暂且还活着。
毕竟是豁出身家性命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冯稷一出手,他们也回了神,回击之馀,还吆喝起了同夥。
其实那几声够响了,不怕死,想争功劳的人早就朝这边来了。
对方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不容易。
赵家禾不想耽误太久,以免藏在后方的她有什么意外,于是先杀一个,赶在死人倒下前,用脚勾了他的兵器,送到左手。双刀用不了太精妙的招数,但胜在砍起来快。他一路朝前,杀了个痛快,明知半夜巡防的人,都是那尤大人的爪牙,仍旧丢话诈一诈,叫他们不要被奸人蒙蔽,做下要杀头的错事。
真有人迟疑,畏畏缩缩往墙角贴,被同夥推着向前,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提刀。
很好,刀有不同,人也有不同,这不是倭寇的做派。
这个夜再长,也有终结的时候。
天蒙蒙发白,天边渐渐亮起了金色,两人堵在门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还要提防墙上来弓箭手,一刻不敢松懈,到天光大亮,总算消停了。
冯稷留守,他回头找人,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本该藏在县丞房的她,这会正蹲在笞杖架前缝尸首。台矶下边就是血池尸山,离她不过几尺。
遮眼的布巾盖在了死人脸上,她就这么水灵灵地看着满地尸首,镇定地下针!
她在做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置信。
一个姑娘家,十四五岁时,不该怯生生躲起来吗?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尖叫就算是半条汉子了。
不过,她可是王巧善,从来都不一样,能做到这样的事,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她暂且停了手,悄悄地挪了一步,挡住那颗人头。
他将沾血的刀都扔了,大步跃过去,将她提起,大声教训:“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怕!”
“死了也是人,仍把他当人看,就不怕了。”她心里发虚,垂眸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嘀咕,“他是为城里的百姓而死,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牙说:“怎么不叫我?这种事,不该你来。”
她擡头看他一眼,无奈道:“他从前糊涂,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想委屈你,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办。”
本想尽快缝好,不叫他看见,可是天亮得太晚,尸首碎得太厉害,她找了很久才翻出被炸飞的左胳膊。这就算了,至少还凑得齐,胸腹碎得太厉害,把那些红汁捧回来,它也兜不住。
他在外衫上蹭了蹭手,在脸上抹一把,稳住气息,再道:“你说得没错,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难得!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此刻只有钦佩。你去里边待着,到那屋里翻一翻,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衣衫换了,这里留给我。”
他是男人,没学过针线。她不愿意麻烦他,恶心他,摇头说:“只差几针了,小英说县衙里总有只皮灯笼
比桑皮纸张厚,透光度不够,所以拿它比喻糊涂看不明白的人。
,借此警示官员不要做糊涂昏暗的人。你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
真有一只牛皮灯笼,一直挂在牌匾附近,点上灯也朦朦胧胧,就如赵香蒲本人,一辈子看不穿。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爬上去摘了,掏出匕首将它拆解。他没把皮子交出去,蹲下来,和她一块干活,帮赵香蒲造了个肚子,又去里边翻箱倒柜,找来一件替换的袍子。
他叫她进去,去公案那边歇着。他留下,将玄色衫子碎片剥干净,替赵香蒲换上褚色袍子。
脸上盖着黑布巾,看不到是什么神情,约莫是心满意足吧。
这人被书误了,活得稀里糊涂,死得支离破碎,但赵家禾心里那些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世道未必是亮的,那些人占据县衙,换了城防,必定还有别的部署。
赵志忠托亲家的福,四年连升两级,如今在恪州任同知。赵香蒲口中的妹夫,应该是同在恪州的何参将。
一文一武,沾亲带故,正是做内应的不二之选。
鹭南,鋈州,恪州……
从南往北,中间略过一个岵州,必定也在计划中。
那些人敢说出来,就不怕赵香蒲传出去,是吃定他走不了,活不了。
冯稷是个靠力气谋生的粗人,不知道内情,必定想不到这后边还有大阴谋。他也可以当做不知道,只管办好事就走,先看着风向做点小买卖,等一切平定再筹划大的。
谁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都不与他相干,他只要顾好身边人就够。真要乱起来,兴许还能发点乱世财。
只要他不说,她也猜不到,顶多是将来听到消息后心痛惋惜一阵。
他回头去瞧,她是老实本分的人,累极了也不敢冒犯公堂,蹲在门边,趴在膝盖上,连那门槛都不敢挨,生怕靠脏了。
“坏人都没了吗?你看这会能不能托人带个信,叫赵家的人过来擡他回去?”
他收敛心思,点头说:“能办。折腾一夜,累坏了吧?我先送你回去……”
“赵昽……你要去找赵昽?”
他点头,又说:“调换了人却没闹出动静,原先那些差人的家眷不可能不找,只怕也在他们手里。”
她瞪大眼,疾声问:“是要去救人吗?”
“是。”
“我会不会妨碍……”
“不会。”
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说:“那我跟过去,我是女人,好说话,省得他们不信。”
“也好。”
牢里丶兵房丶刑房都关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唯独没有赵昽。
粮仓是满的,就连料库都堆了数不清的麻袋,但这里也没有那混蛋的身影。
只瞧这外边的样子,就知道里边装的是粮。
管,还是不管?
他又看向了身后紧跟着的她,她不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小声问:“这里也藏了人吗?”
冯稷是个热心肠的,乐意为她解惑:一把将刀尖扎进去,谷子顺着那道口子往外泄。
她咦了一声,随即高兴道:“怨不得米涨得厉害,原来都囤在这。外边人买不着,价越擡越高,这些人真没良心。”
赵家禾的良心打赢了眼前这架,他清清嗓子,说:“没错,这些粮,还是放出去的好。”
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办。未免又有人见钱眼开,在这当中捣鬼,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在刚脱身的县丞跟前说了这事。
县丞及主簿要挽留功臣,他们寻机悄悄地退了。
她累得不行,回到宅子里,洗洗换换,倒头就睡,连他跟进来帮她换药都不清楚。
他还不能歇,张麻拐帮他去找了萧寒,横竖官府要放粮,他们这买卖该停一停了。
她把书看得紧,给他看完又藏在身上,早上擦洗完,也惦记着收好了它。
除她之外,只有一个女眷。她忌惮王朝颜,不叫靠近,他“只好”亲自上手。
“巧善,巧善……”
“拆书的人来了,赶急,我我……我只拿书。”
“巧善?”
活该他倒霉,喊了一会没动静,刚掀一半,人就醒了。
“你在做什么?”
被逮个正着,原本正正当当的事,突然就不光彩了。
“我……没别人,拿书,萧寒来了。”
“不行!”他说得乱,她听得更乱,没力气擡脑袋,趁左手还能动,一把扣住他腕子,迷迷瞪瞪说,“金子藏在槐树那,银票用完了,我想着……最好是不相欠。”
她先把他当成了偷盗的贼,又记起是可靠的人,胡乱说这一通,把他逗乐了。
他抽出自己的手,改抓着她的送进去。
她摸到了书,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盯着他瞧了一阵,终于安心了,把书掏出来,递给他。
“你不喜欢那王朝颜,就没叫她来。萧寒在那边等着,一时情急,就……冒犯了。”
“隔壁那户人家搬走了吗?”
没有,婆子一早就醒了,和她儿媳一块在磨豆腐。
说不清了。
他都怀疑起了自己存心不良,好在她不过随口一问,闭上眼,说了更要紧的事:“要是找着了赵昽,你告诉我。”
“你要亲手了结他?”
她没回话,像是睡着了。他不想再扰她,放下帐子,打算离开。
帐子里的人开口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小英是怎么走的?他知不知道小英是多好的人,为何单挑了她来伤害?这几年,有没有一刻忏悔过?
这心结,年年月月困着她,她放不下。
他蹲下,隔着帐子挨到她手背,轻触一下便收回,柔声劝道:“这样的人,同邪魔妖道没分别,心肠腐烂,作恶不需要缘由,想做就做了。他们以伤人为乐,人越痛苦,他心里越痛快。”
“你是说……我问不到什么,他不会认错?”
“对。这样的人,认定他就是王法, 死不悔改,还会藉机羞辱死去的人,彰显他的能耐。”
她死心了,恹恹地答:“哦,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绝不会放过他。”
“好!”她在他拉开门时,又叫住他:“家禾,我没有针线包了。”
“我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