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心疼
两人都好养活,随便吃点什么就够了,钻车里歇着。
车子窄小,她可以蜷缩着躺好,两个人只能挤着坐。
雨后的山林有一种清透的凉意,披着薄被子,再挨着他,睡起来正好,又暖又惬意。
仍旧无梦,她醒来,掀起车帘一看,驴车又到了大道上。
她想坐在外边陪他,那面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听着像是一队人马。她不想招惹麻烦,只好退回去,摆好车帘,听着那些人走远了,再出来。
陪他坐一会,又有车马声。她总是提早躲进去,隔一会再出来。如此往覆,他干脆不走官道了,专挑僻静的地方走。赶上路窄的地方,拆开来,她牵驴,他管车架,翘起半边,将它改独轮,费点力气照样能行。
至少不用她来来回回藏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恪州水多,处处好风光。
她了却了多年的心事,神清气爽,看这山好,看那山也不错,见了许多没见过的树,尝了些没吃过的果,多数是酸的涩的,可就是高兴。
赶两三日路,就进城梳洗补给一次,干干净净地到了向京。
当年他在赵宅金振馆接待过的那些人,还在赵大人跟前伺候,帮忙递张帖子进去很容易。
他托赵家的老妈妈照看她,独自去见了赵志忠。
没被强留,事也办成了,只是神色看着不好。
等到再次上路,他才说了原委:赵大人要四处打点,要扶持兄弟侄儿,缺钱,明年的生意,还得从他这过。
“不是跟赵小姐合夥吗?”
“没错,这些买卖,一直是赵西辞在管,赵志忠坐着不动,白捡银子。这是个蠢材,沾了她的光才做的官,享着她的福,却听人怂恿,想要打压她,只因她出嫁了,就算是外人。这人从前窝窝囊囊,这两年狂得不成样子,一口官腔,哼!”
“那你……你们怎么办?”
“别担心,他也不敢拿我们怎样,让赵西辞去管。这是她爹,要打要骂,由她去。”
听起来,赵小姐应付这些事游刃有馀,不过也对,那年就听说过她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嫁的是了不得的人家。
前头家禾说过,有事要来找她帮忙。
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的事,太难得了!
巧善听了心动,问他:“我也能见见她吗?西辞姑娘。”
“能!”他笑着答应,又说,“非见不可。”
赵西辞是官家小姐,她夫君也做着官,虽是闲职,到底不一样。
巧善跟着笑,找他请教官宦人家的礼数。
“不要怕,她爽利大方,不是个爱计较的。她做着少奶奶,却更愿意别人叫她名字或者赵姑娘,做事雷厉风行,快意豪迈。”
“嗯,我知道,你的朋友,一定很好。”
又来了,在她眼里,只有少数几个穷凶极恶的才算坏人。这样的心性,不合时宜,但正好他看人总觉得不可靠,时刻担心会使坏。两人凑在一块,彼此照应,她能劝他少些偏见,他也能护她周全。
接连下了三场雨,越来越凉,倒不像初秋
七月的别称
了。
前一日才出城,这晚本该住路上,路过庄稼地时,她叫他停下来看看。他看她起了兴致,就决定入乡借宿。
这里都是平地,房屋四散,走哪都有人家。都是茅草土坯房,他挑了一座看着干净的,说明了来意。
户主是个中年妇人,很是防备,上上下下反覆打量,他干脆闭嘴,让巧善去答。
她看着乖巧无害,总算说动了人,给了一钱银子,换来两餐一宿。
饭是一锅做的,但要分开吃。
她蹲在那堆稭秆前看过,随意点了几株数豆荚,回头告诉他:“这里的收成还不错。”
“嗯,两地离得远,那边缺雨,这边有。你不要担心,才刚拿到的信:那几个县的粮价都只是略涨,已经买了几车捎去定江。只要陈粮糙粮,便宜买便宜卖,方便穷的那些人。有自己人看着,买多少有个定数,不会叫人囤了再去坑人。”
“好,你们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她往竹椅上一靠,仰头望着房梁,悠闲地说,“这样的屋子也很好,冬暖夏凉。房前屋后种些菜,想吃什么拔什么,新鲜可口。”
“自在!”
“对!”她坐起来,欢欢喜喜说,“我会种菜,要是外头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去乡下也能活。”
“担心我啊?”
她被戳穿了心思,抿着嘴笑,见他一直盯着,想起这里是别人家,怕被看出什么来,便拿了帕子盖住脸,小声说:“心疼你。赵大人是官,他家女婿也是官,你夹在其中,要是束手束脚,处处被为难,就别去做了。赚不到大钱不要紧,小门小户也是福,自自在在比什么都好。”
他领了这份情意,但他不甘心一辈子平庸,只要腿还能动,那就要奋力拚一拚——风吹日晒辛苦刨地,她愿意去做,他可舍不得。
“没事,这些人耀武扬威,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只要掐住他的命门,从此服服帖帖,嘴也能闭紧了。”
那是他想做的事,只要他不怕,应付得过来,她也不会多话,点头道:“也好。”
表明了是夫妻,主人家却忌讳着,不叫同处一室,说是这里的规矩,虽有多的空屋子,但那妇人非要把她叫去同睡不可。
听这人的意思,好像他们会做什么狂妄的事玷污她家似的,赵家禾听了有些恼。
两人至今清白,更不会在别人家行房。可是这些话,不好明着说。
不同住就不同住,她睡那间空屋,他只要条长凳即可,一刻不离守在屋外。
那妇人仍旧不放心,半夜三更起身来查看,光看到他在屋外还不放心,非要把屋里的她也叫醒,再三叮嘱。
怕是疯了!
他气得不轻,巧善隔着窗哄:“做饭那会,我跟她说了几句。她家交不起钱,男人和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守海防了。一怕风浪大,二怕真有倭寇来犯,这里又赶上七月,她日夜担忧,生怕犯了忌讳会触霉头,才会这样啰嗦。我们本不该来打扰,你多体谅体谅。”
“知道了。你问她了吗,多久征去的?”
“上月。她说这附近家家户户如此,你说的没错,真要打仗了。”
“那我们走快些。”
“好。”
他走到窗边,将手竖着插进窗栅里。她仔细听了会,再把帕子搭在上边,隔着它抓握他的手,压声说:“快睡吧。”
他收回手,乖乖地回去躺着了。
沿途仍是屋多人少,因此多半这些地方也征过了,既然借宿不便,那只兑些吃食就走,仍在车里睡着。
局势不好,也不敢游山玩水了,一路打听,哪条路近,就走哪。
中元百鬼夜奔,他不敢留她在荒郊野外睡觉,提早三日到达康平县,在这待到鬼门闭了再出发。
外头的事,她懂的不多,不会胡乱干涉,总说“也好”。
在这不用住客栈,去的是座小院子。
看院子的人不会说话,见了他很是高兴,急着说了一串的“啊”,拿了银子不肯走,磕三个响头,才舍得牵着驴离开。
这是他做棉布买卖时置下的房舍,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边什么都有。
她很高兴,到处推开看一看,都夸好。
“这算是我们的家吗?”
“算,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记在哑巴名下,但他手里有哑巴签下的契,不怕被侵吞,过几日就去官衙换回来,正经算作“赵业”夫妻的家产。
“好!”
她欢欢喜喜铺床去了。
他们只有彼此,不用为谁烧纸,也无祖可祭。两人商量好,中元白日去寺里逛逛,夜里再放个河灯。
街上多的是卖纸张丶竹篾片的小贩,提早买回来,他做灯架,她来裁剪糊裱。
河灯能祭亡魂,也能为活人祝祷。她不会那些祝词,想到什么写什么,他也写了一只,偏不给她看。
还剩一只,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吉祥话,只写了名字:她的,还有他的,并在一起。
明晚才能放,先晾在桌上。
许久未见床,踏踏实实在“家”躺着的滋味真好。她心疼他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就说不想出去逛了,要歇一歇。
他巴不得呢,洗得香喷喷的,故意霸了大半张床。她贴心地挨墙睡,他再往那边翻个身,堵得严严实实,她想逃也没处逃了。
天早就不热了,但他身上热,热得她心慌。
“家禾。”
“嗯……”
这声呢喃听得人心神荡漾,他还要追着送到嘴边,亲过又来一次“嗯”,话尾上扬,还带着藏了坏心思的笑意。
“家禾!”
“在呢,恭候差遣。”
嘴上说得诚恳,人却很不老实,一会亲耳郭,一会咬耳珠,被她推开,就顺势往下含住脖子。
痒得她心慌,只好再推。
“别……不好吃。”
“好吃的,不过……”他将推人的手握住,送到嘴边亲一口,趁机作乱,又往上头来了,笑着接话,“还是嘴更好吃,好巧善,你帮我看看,舌头坏没坏。”
这人太坏了,这阵子总把这话挂在嘴边,逗个没完。
她伸手,摸到他鼻子,掐住。
“我错了,饶了我吧!”
捏着鼻子说话,像变了个人似的,怪好玩的。
“你再说一句吧,别的,譬如……就说‘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头一回见你,你背到了这句。”
他照着做了,故意夹杂了猪哼。她被逗得哈哈笑,随即又自省不该冒犯经书,念了两句佛,才说:“你脸小,没长胡子,跪在那,不像后来那么老成。”
可惜那会他眼里只有攀附二字,压根不在意这些用不上的人,完全错过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那会你想着什么呢?”
“跪着多疼啊!衣衫短了一截,后背有一大片开线了,怎么没人替你缝一缝?那么热,汗湿了背,怎么熬得住?”
“让我想一想,啊……是有人教我:心静自然凉。”
这是她上个月才跟他说的。
他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有刻薄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她拉起被子,掩住半张脸,躲在下边偷笑。
他装作不知,只问她:“那《结算法》你收起来了吗?我这里有件要紧的东西,想藏在那夹层里。”
收起来了,就在这。
既然是要紧的事,那耽误不得。她撩起衣摆就要去拿,有一只手更快,抢先伸了进去。
“你……”
他的手,轻轻落在书册上,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什么都往这里塞?我还担心你不小心落下了呢。”
“一直带着呢。我怕下雨会打湿,也怕真的落下了,或是包袱被人抢了去。我来拿吧,绑住了才不会掉,要……那样抽。”
“你说的有理。要不,还是我来吧,我没这样藏过东西,学一学。”
“等下……你是在哄我!”
完了,不好骗了。
方才就该一鼓作气,一举拿下的,畏畏缩缩,又错失良机。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她瘦了些,他很心疼,还牵挂着里头,很想探一探。可还是怂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恼——奉若至宝,想长久珍藏,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那些话救了他,她还在忆从前:“那年你时时提醒,叫我不要往怀里塞东西,怎么如今又要学了?”
他掐着大腿,好让自己镇定答话:“此一时彼一时,那会我太自大了,思来想去,还是你更聪明,想的法子比我的好。”
她嗔骂:“别胡说,我知道你这是在逗我。”
他把脸贴在她胳膊上闷笑。
她也笑,拽拽他耳朵算作惩罚,收回手,把他的手扯出来,换自己的进去,小心翼翼抽出书,再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