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舌
“想起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惊喜地开口。
“妈妈去哪里了?”
“菜谱到底是什么?”
“……”
伏黑惠沈默地转头, 栗秋焰理直气壮地回视。
“很遗憾,都没有。”
甚尔凝视着清亮的汤面,嘴唇微微动了动。味觉仿佛封存着记忆, 一旦触及, 便有悠远的时光清晰地浮现而出。
“我只是想起了……一部分。”甚尔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最清晰的, 只是一小段和她在一起的回忆而已。”
“哎, 话不能这么说。”栗秋焰很淡定:“这碗汤能撬动你的记忆, 说明我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剩下的再来几次改进,肯定能完美覆刻, 到时你就全想起来了。”
栗秋焰露出了吃瓜的揶揄眼神。
“所以,到底想起了什么?说来听听?”
甚尔顿了顿,扫了眼故作镇静实则眼睛发亮的惠,又看了眼满脸期待的栗秋焰,啧了一声, 最后还是吐了口气,开口了。
“先说好, 我可不是什么会讲故事的人。”甚尔警告道:“听可以,要是露出什么让我不爽的表情, 我就宰了你们。”
“嗯嗯嗯。”栗秋焰推他:“说就完了, 那么多话。”
“……”
甚尔哽了一下, 也没生气, 沈默了片刻后, 还是张开了口。
如甚尔所言,他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 语言干巴巴的, 修辞和描写都匮乏。同样如他所言,这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甚至不能叫故事, 只是平凡生活中偶然切下的一角剪影罢了。
那似乎是一场庆典的市集。
妻子不知为何兴致十分高昂,从下午就开始试穿那件淡米色的和服。平日里她一直很珍惜地收着,甚尔打着哈欠推开门时,就看到妻子正弯着腰,似乎是怕化妆品弄脏衣服,她脸几乎贴着镜子,身体却往后躲——用这种有点滑稽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扑着脸上的腮红。
甚尔乐了,妻子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嗔怪地扫他一眼,接着又笑起来,扶着耳朵问他:“好看吗?”
她耳上别着一枝桃花。
说完后还没等甚尔回答,她就有点忐忑的紧张起来。
“果然有点奇怪吧,头发太短了,尝试了半天也别不进去,只好这样了。”她扯了扯和服的皱褶,发愁道:“长发也更配和服吧?要不要现在开始养长发呢,但我发质很硬,过渡期会很尴尬吧……”
甚尔忘记自己当时具体说的什么了。大概是“无所谓”“随你喜欢”之类的话吧。
那个庆典的市集也没什么特殊的。就像每个普通的市集一样,街道两边差不多种类的摊贩,人流有些拥挤,妻子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金鱼捞丶苹果糖丶狐狸面具……
甚尔不知道这些千篇一律的无聊游戏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当他在□□摊位上一枪精准命中,轻松拿下那个最大的玩偶后,感受着摊主的幽怨目光,听着妻子一连串惊喜又崇拜的夸赞,他又觉得还不错。
“啊,雏人偶,这里竟然有卖这个的。”妻子发出一声惊呼。
小巧的偶人们身着华丽覆杂的十二单,一层层地端坐在架子上。
“好漂亮。”妻子说:“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雏人偶呢……一个都没有……”
“喜欢就买。”
“……太贵啦。钱要攒起来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呀,更何况,以后还会有一个小小的新生命……”
妻子的手指留恋地抚过橱窗,指向最角落架子上的东西。“我要那个好了。”
那是一个玻璃球,似乎是宣传用品,球中夹着雏人偶的画片。人偶的笑颜透过玻璃有些夸张地失真,颜色和描形却十分细致,远远看去,好像真有一个偶人坐在玻璃球中。
“但那是非卖品,最后费了好大功夫才买回家。”甚尔抓了抓头发:“没了,就这些。我说过,没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这个还不叫有意义的话,我想不到什么是有意义了。”栗秋焰感叹道:“真是美好的回忆啊……要是忘记了,也太可惜了吧?”
甚尔并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但栗秋焰却是擅长听故事的人。
这个琐碎的故事,除了黑发女子的一举一动,还有一样事物贯穿始终——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注视过她泛红的脸颊丶耳上灼灼的桃花,注视过她的每一丝笑意丶每一个眼神变化。它恒久而认真地注视着,没有顷刻偏离——那是甚尔的眼睛。
画面徐徐浮现而出,头顶是深邃广袤的天空,周围是浓郁深沈的夜,但就在这漆黑的夜中,一汪亮光跳跃着亮起。食物的香气与拥挤的人潮接踵而至,一抹灼灼的粉掠过,栗秋焰蓦然回首,看见黑发女子仰着脸,笑着向甚尔说着些什么。
灯火喧闹中,甚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些滑稽地夹着一个等身高的巨大熊玩偶,下意识地在人潮中护着妻子。
黑发女子完全没被挤到,畅通无阻地在摊位间窜来窜去——直到停在了雏人偶的摊位前。
“不好意思,这是非卖品。”店主抱歉道。
黑发女子的脸被人流挡住了,看不见说了什么。栗秋焰只看到甚尔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甚尔叹了口气,蹲下来。
“喂,你真的不卖?”他开始生涩地试图讨价还价:“给你这个数,还不卖?”
甚尔蹲在人群中,那些令他隔离于人群的漠然的危险气质,像是被驯化的野兽般安分地服帖下来。黑发女子伏在他后背上,笑得灿烂。
一切都是明亮鲜艳的。鲜红晶亮的苹果糖丶透明塑料袋中游动的金鱼丶偶人华丽繁覆的金红十二单……灯火摇曳,人们放声谈笑,在这漆黑的天地之间,盈着这么一汪粼粼的亮光。
清亮的光降下去,消失了——甚尔放下碗,他喝完了那碗味增汤。
“啊。”甚尔有点惊讶,又有些迟疑道:“我好像……突然能尝出来,差了点什么了。”
“真的假的?”
栗秋焰下意识去摸甚尔的脉,虽然这次仍然是没打招呼就突然伸手,但甚尔的肌肉十分放松,像是潜意识中已经信任默许了栗秋焰的接触。
“奇怪,身体机能明明没变化啊。”栗秋焰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的舌头已经死了呢,没想到现在竟然活起来一点了——亏我之前还担心你这味觉以后怎么做饭呢。”
“不用你担心,味觉好不好的压根无所谓,我老婆就是我的舌头。”
甚尔懒懒地随口一说,随即正色道。
“不过,我确实尝出来了。”他说:“是鲜味。但……是那种带着点腥气的鲜味。”
鲜味?
栗秋焰眨眨眼。
味增汤的口味比较柔和清淡,假如存在荤鲜,鲜味就会非常突出,所以也有用鱼骨和虾皮之类强调鲜味的做法。但这种河鲜的鲜味仍然是偏柔和的,联想起甚尔曾说过的,放冷后会变腥……
“难道说……”栗秋焰若有所思:“是海鲜?”
“应该是,我有一点印象。”
“那是什么?鱼?虾?还是蟹?”
“忘了。”甚尔很坦然。
“……我竟然丝毫不意外,这就是习惯吗,好可怕。”栗秋焰吐槽了一句,摇了摇头,起身往厨房走去:“但现在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就算用穷举法一个个试都行,要不先从鱼类开始试起……”
“哥哥,今天你很辛苦了,不要再做了。”
津美纪拉住栗秋焰的衣角:“而且浪费粮食不好,两锅汤都还没喝完,再做下去叔叔要喝成巨人观了。”
甚尔:“……”
“……小学生的词汇库里竟然有这么专业的词汇。不过你说得对。”栗秋焰停下脚步:“说起来,今天的正经晚餐还没做呢……母油船鸭那个浸肉的底汤我带回来了,咱们下个馄饨吃?”
“好!”
栗秋焰一进厨房,剩下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原本欢欣的气氛瞬间降温,变成了有几分尴尬的沈默。
“我去帮哥哥。”津美纪率先站起,溜进了厨房。
唯馀父子两人沈默以对。
“……爸爸。”
过了一会儿后,惠小声开口,看向甚尔。“除了妈妈的事,你想起来的那部分里,还有其他的吗?”
“比如……这个。”
惠手指一动,两只玉犬从影子中跃出,对着甚尔龇牙咧嘴。
“我知道,你和栗秋哥哥都能【看见】。”惠直直地看着甚尔:“这到底是什么?”
“……啊,还是来了啊。你也知道这玩意儿解释起来麻烦,所以没去找栗秋焰,跑来找我了是吧。”
甚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这玩意儿叫咒术,你平时看见的那东西是咒灵。其他的概念我等会给你解释……啧。”甚尔不爽道:“你也真是走运了,要是换我以前……算了。”
“什么?”
“没什么。只是以前我还挺烦这些东西的。”甚尔擡了擡眼皮:“我说的那些事之前的记忆,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包括我的出身丶处境丶逃离……不过。”
甚尔顿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虽然记忆回来了,但我好像……没那么在乎了?就像放电视似的,没有那种……感觉了。”
——我取走了……他的【执念】……
栗秋焰的声音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惠缓缓瞪大眼睛。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我养的用来放东西的那只咒灵呢?”
栗秋焰刚迈出厨房门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当初打完架后嫌这丑东西碍事,发现竟然能进应当是只能放物品的系统背包,于是顺手就塞进去,早就忘记它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吧。
“……咒灵这东西,跑了也说不定。”栗秋焰泰然自若道:“没准哪天也就突然出现,自己跑回来了呢。”
“嗯?”
甚尔擡头,挑着眉瞥了他一眼,随即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含糊道:“无所谓,跑了也行。”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别想让我背上私吞他人财物的负罪感啊可恶!
栗秋焰状若自然地一笑:“你们先吃,我累了,去房间歇一会儿。”
房间门一关,栗秋焰立刻开始翻系统背包。
“我去,终于找到了!竟然被我塞在这里……”
虫型的低级咒灵缓缓蠕动着,痴呆地看着栗秋焰。接着,它像认定了什么,慢慢张开了嘴。
“……你是在,让我拿东西?”栗秋焰大惊失色:“喂不要认错主人了,你家失主在外面啊!”
虫型咒灵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它只是慢慢地又合上了嘴,然后仍然保持着那副痴呆的模样,呆呆地看着栗秋焰。
栗秋焰:……
作孽啊。
他叹了口气,准备先把这玩意儿塞回去,后面找个机会再放出来让它“偶遇”甚尔。
而就在放回咒灵的时候,栗秋焰眼睛一动,看见了就在旁边的,别的东西。
——那只真人的手。
当时蒙夏油杰时的玩笑话,没想到竟然还真有被回旋镖打中的一天。
——“要是真有拥有智力的特级咒灵,天南海北我都会去祓除的。”
——“安心啦,等以后我出去摆摊遇到了这种咒灵,就把它关在我的领域里等你来,这样总行了吧?”
嗯……
栗秋焰把那只断手取了出来,一边盯着看,一边拿出手机拨了夏油杰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声后断了。栗秋焰正奇怪呢,就看手机屏幕一闪,夏油杰那边发了条短信来。
【夏油杰:稍等,我回家了,在给我妈帮忙,不太方便,过一会儿我回给你】
上次给夏油做完那碗荞麦凉面后,他好像就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来着,没想到这几天直接回家了啊。好像和亲人关系和缓一些了呢,真不错。
栗秋焰这么想着,反正也不急,索性把手机撂到一边,只等夏油杰闲下来再打回来。
而他来回翻看着这只断肢,看着看着,突然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感。
真人的这只断臂被齐肩斩断,苍白的皮肤纵横交错着怪异的缝合线,截断面很干净,没有血丶没有碎肉,也没有断骨茬子,让这只断肢显得像某种怪异至极的塑胶模型。
因为它太……生机勃勃了。
十分奇异,即使只是一只断臂,但仍能察觉到那种生命的活性。从真人的领域可以推断出,他的术式必定与灵魂紧密关联。所以,难道说,这里面真的有他的……灵魂?
栗秋焰屏息凝神,而随着他的专注投入,真人的残肢上,竟然果真浮现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概念标签。
掠过那些无用模糊的,栗秋焰的视线定格在了那个【无为转变】的概念上。
试试看吧。就算出了什么事,反正对方是咒灵,问题不大。
栗秋焰打定主意,向那个标签伸出了手,接着如触实物般,缓缓攥紧。
概念,剥夺。
几十公里外的餐馆中,真人突然一抖。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痛,下意识捂住了肩膀。
“怎么了?”
对面的黑衣人发问。
“……没事?大概丶或者丶也许?”真人迟疑道。
他虽然能通过改变灵魂来改变□□的形状,但他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栗秋焰的领域中。现在虽然外表看上去完好,但实际上他现在的一条手臂,本质上只是一个用肉增殖出来的空壳,跟废物只差一个造型上的区别。
但现在就是这条肉的空壳,竟然在细微战栗着疼痛。
怎么回事?
真人正疑惑着,对面的黑衣人已经不感兴趣地转移了视线,站起来,语气和缓道。
“总之,我们的合作到此终止。你没有遵守和我的约定,我很失望……其他的事,我还是继续和你的同伴谈一谈吧。”
“喂,咒术师!”
真人喊道,但黑衣人已经转过了身,向门口走去。
此时此刻,就在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真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人触碰了。
那只作恶的手用力丶变形……真人脑子里的弦一齐绷断,喉咙与声带自发拉扯震颤着,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句完全没想过的话。
“咒术师……你是谁?”
黑衣人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向上指了指。“别的不多说,我只说一件事。我是……祂的部下。”
听到了的栗秋焰坐在自己的房中,下意识擡头。
上面……天……
难道果真是,天元?!
黑衣人说完后,干脆利索地出门了,留下真人一人,浑身冷汗地砰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不对劲。”真人很严肃:“我感觉我胃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