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星
踏入薨星宫内部后, 第一个感觉是冷。
眼睛还未适应黑暗,迎面而来的寒意像是一脚踏进了冰柜,冷幽幽的寒气压在皮肤上, 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
栗秋焰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下意识想去掏手机照亮, 刚动半步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半个脚掌伸在空处, 这地儿是悬空的。
他定了定神, 将脚慢慢移回来,蹲下来打开了手机。后置的雪亮光团清晰地反射而出——这底下是水。
水不深, 大概只到脚踝,脚下是一格格支出水面的木块组成的桥。这奇异的桥上宽下窄,桥面漆着一层暗红,最底部则以榫卯结合嵌合相连,水下的接合处丶水木接触处都生覆着厚厚藓藻类的植物, 黏软的深绿动也不动地映着血般的暗红,只在栗秋焰做出站起的动作时微微起伏——没有流动的迹象, 这水是死的。
栗秋焰站直身体,手机光随之擡起。
白光倏然扫到一双眼睛, 栗秋焰心中一跳, 但那眼睛也像死了般, 眼珠一转不转。栗秋焰反应过来, 举着光从上移到下, 一尊佛塑像缓缓呈现而出。
他举着手机左右转了一圈,无数佛塑像或狰狞丶或柔和丶或慈爱的面容自光中一闪而过, 他们或坐或卧丶或静或动, 只有一点出乎意料地相同。
他们的眼眸全部微微低垂,视线向下, 交汇于一点之上。
——我。
栗秋焰猛地摁灭屏幕,在死寂的黑暗中,他心中一片悚然的冰凉。
——他们,全都在看着我。
无垠的死的黑暗中,唯一活着的,只有栗秋焰一个人。
静得恐怖,栗秋焰听到自己心跳与呼吸声,而这清晰的一下接一下的声音,又将周围的一切显得更加静而死。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平覆了下心情。他再度点亮屏幕,却只照向脚下的路,冷静而专注地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
这片死水停滞已久,此时终于一圈又一圈地泛起波澜,以栗秋焰为中心远远地扩散出去,不知传递到何处休止。
在很多神话中,水都与鬼神之说纠缠不清。有人说那叫奈河,尽头会有孟婆送上忘却一切的汤;有人说那是三途川,周围开满血香的彼岸花;有人说那是冥河,吝啬的摆渡人以银币掂量救赎的重量……
众说纷谈,但在在死后世界的幽冥之中,似乎总有一条鬼气森森的河流盛满了载世的仇怨,从无数枉死哀嚎的灵魂与腥臭的红黄尸骨中穿过,连通起人世与地狱。
栗秋焰行于这片死水之上,即使不擡头去看他也知道,视线之外的黑暗中,那些佛塑像正沈默地注视着他,盯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
渐渐地有烛火亮起,栗秋焰从最后一格暗红的木块擡脚,踏上一级石质的阶梯。
这里的布局与霓虹平安时代的宫殿类似,只不过路大部分以木桥相连,最中心处就是眼前这座方形的宏大建筑。
假如说前面走过的漫长桥路是一条幽狭的墓道,那眼前,就是最终的棺椁。
栗秋焰推开门。
一瞬间,三层楼的红灯笼全部亮起,灯火通明中,漫天神佛一齐垂眸,注视着微小如草芥的一粒人影。
壁画顶天立地,敦煌浓烈艳丽的色彩如碾压般迎面而来,神明们的面容动作栩栩如生,举手投足的一切都有如正在发生,连眼眸都在憧憧的红影中波光流转。
栗秋焰久久说不出话。
他突然想起自己来过这里,而这一次亲身而至,远比透过乌鸦的眼瞳看见的更加清晰震撼,须佐斩蛇溅起的鲜血就在耳边,他错觉间已嗅到蛇血的腥热;老子倒骑青牛跃过头顶,延命观音袍角底部的最细小一丝褶皱齐至他的眉心。
栗秋焰的舌底泛起一丝甜味——空气中飘荡着檀丶肉桂丶艾蒿混合的香气,他知道在某些古怪的传说中,它们会被焚烧用以取悦神明。
他平稳地向前走去,径直推开了中央处唯一的一所房间。
房间的陈设与他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中央处的桌子上仍是那尊幕布垂盖的神像,本应是手的部位空空荡荡。
而天元与这些陈设融为一体。她衰老的躯壳缩成一团,与他上次看到的位置一模一样,似乎与这灯丶桌子丶书架……这些死物没什么不同。
一本摊开的书掉在地上,那瓣干枯透明的莲花就在栗秋焰的脚前。他甚至怀疑天元已经死了。
“你,终于丶来了。”
天元的声音如蚊呐般浮起,像是从干瘪皮肉的褶皱中一点点地漏了出来。
栗秋焰审视着她。
他在来之前想过要做什么料理。他想出了一道极具炫技的华丽料理,以鸡做凤凰的形,以萝卜细雕成蝉丶翅膜间覆以冰霜般的糖壳。凤凰丶蝉都有着起死回生的寓意,种花古人丧葬时,很多权贵官宦都会在舌底压一玉蝉,以蝉羽化而喻人重生。
栗秋焰设想过料理完成时的惊艳场景,那时他将浇淋火焰,凤凰受热展翅,如浴火重生丶腾然而飞,口中掉落冰蝉,如古人吐出舌底蝉自棺底立起尸解成仙。
也许他还会再加一道蛇汤,首尾相衔而连成圆,既是循环也是永恒。
但这一切预想在看到天元后停止了。他突然意识到——只有活人才能吃,而死人,早已失去了【吃】的权力。
短暂的沈默后,栗秋焰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我?或者说……”
栗秋焰顿了一下,缓缓道。
“要杀我的人,真的是你吗?”
天元稍微动了动,虽然从那堆萎缩的肉皮看不出来表情,但栗秋焰能感觉到……她在笑。
“不。正丶相反。”
她的声音逐渐顺畅起来。
“我尽力隐瞒您的信息……直到无法再隐藏下去。”天元缓缓道:“即使如此,我也立即将您此世的生母置于保护之中。”
栗秋焰一怔。
他想起冥冥所说的,他父母的料理被发现“特殊”,进入咒术界视线之中的时间……就在他开启领域之后。
但如果说这所谓的“无法隐藏”是指他开启领域,那被派发那个必死的任务早在这之前,更何况,从今年年初开始,他就已经愈发感觉到了……那种掩藏于平静表面下的,起伏的杀意。
除非是,有人一直想杀他。
无关术式丶领域的强度。或者说术式只是一种标识的手段,那个人极具耐心地不停寻找丶辨认——只为了杀死他这个人。
栗秋焰心中微微地一悚。也许在他孩童时追着气球跑丶故意迟回家站在街上看小说傻乐丶忽然仰天呆呆地看天空时……就有一双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冰冷地注视过彼时还是普通人的他。
“……如果真是如此。”栗秋焰仍保持着怀疑:“那么,那个想杀我的人是谁?”
“您见过他。”
天元擡起食指——自从见到栗秋焰后,她身上的生机似乎在逐渐覆苏,已经能顺畅做出动作了——指尖点在在额头上,从左到右轻轻一划。
栗秋焰瞬间想起了那个与咒灵合作丶本体是脑子的奇怪【咒术师】。他面容普通,只有一道缝合线的疤痕贯穿前额,初次见面时,他便言笑晏晏丶又意有所指般开口。
“自打从天元那里第一次听说你……”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他不是你的下属。但你们认识。”栗秋焰说:“他说,我的名字是你告诉他的。是他在骗我,还是你?”
“……无论我们中的谁,可能都不会这样做。他不知道您此世的名字,只是知晓您的存在。”天元的面孔浮现出哀伤的表情:“——从更久远的时代之前。”
栗秋焰心想这不是纯粹的悖论吗?真是那么久远的时代,他都没出生呢,哪来的知晓存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预言之子帝王之相,出生的时候狐狸在窗外叫,杀的鱼肚子里有纸条儿,左手拔石中剑右手斩白蛇……他就只是个厨子而已。
他懒得追问这种谜语,索性直接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栗秋焰问:“不管是你是他,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个四级而已,没任何特殊之处。”除了做饭特别好吃。
“……准确来说,羂索不是要杀您。他要杀的……一直是【栗秋焰】。”
栗秋焰:?
不是,什么废话?你们俩古怪老登就不能好好讲人话吗?
“【栗秋焰】只是此世的姓名,代表着您的累赘与执念。”天元念了一声佛号:“他希望您跳脱而出丶开悟涅盘,从此明世间万苦丶得慈悲大智慧。”
栗秋焰:“……”又来了,谜语时间。
而即使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谜语,他的心仍止不住地沈下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从踏入这薨星宫时就悄然滋生,随着对话推进,越来越鲜明。
——那是一种近乎于可悲的,仿佛将要失去什么般的预感。
“最后一个问题。”
栗秋焰擡起眼睛,看向天元。
“你为什么……一直称我‘您’?”
天元微笑起来。
她慢慢地挺起身来,像是将一张揉皱的纸展平,接着她从容地膝行而前,栗秋焰下意识退后,直到背后砰一声抵上冷硬的门。
“由因生果,因果历然。一切皆有缘法,环环相扣,偿还报应,无可违背。”
栗秋焰猛地擡头,头顶上深邃黑暗突然一颗接一颗的点亮,某种异样而庞大的阵法开始运作,如果说【薨星宫】是死星的坟场,那么此刻群星的尸体都燃烧起来。
而此时近在眼前,作为阵法核心的天元,就是其中最扭曲的一具星尸。
“纵历一生,您的因都已结果,果已应因。只有一件果未能偿还,而这因已牵连而出丶漫延甚广……您已不得不还。”
天元将一件东西托于掌上,栗秋焰瞳孔骤缩。
——是那罐宿傩手指的粉末。
脑海中无数信息闪过,这似乎是个直接与因果相关的大阵,强制要求某种规律上的因果兑现。
栗秋焰下意识想张开领域……但却失败了。他猛地想起,他开启领域与退学有关,而退学又是由于宿傩手指……靠,这破玩意儿真是一切起因,他找不到果去应它!
如果放任不管,这东西就会像攀着蛛线般延伸而出,去抹除由此而生的“果”,谁知道这种抹除是用什么方式实现的,而天元的结界覆盖着整个霓虹……这个疯子!
栗秋焰脑海中许多身影一闪而过。受过领域影响的五条悟丶夏油杰丶硝子……甚尔丶惠丶津美纪……那些特级咒灵……某种意义上因他退学才吃上了他饭的,那些无数普通人……靠!
栗秋焰一咬牙,怒道:“天元,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元微微笑着,旋开那罐宿傩手指粉末的拧盖。
“我虽然不认同羂索的理念与方式,但我与他的最终目的是相同的。”
一阵厉风自星穹之中直直落下,狂风大作,桌上神像的垂幕被猛地一掀,神像的真容暴露而出。
——那是他的脸。
天元的眼中爆发出令人悚然的神采,缓缓开口。
“我们都希望……”
“您成为——‘天’。”
栗秋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刚想说什么玩意儿我就是个厨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然后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某种白色的雾气开始极细微地自空气中滋生,栗秋焰脑海中一瞬间无数画面闪过,声音与影像不停混乱地切换闪烁。
“人有八苦,生丶老丶病丶死……”
四个字,四面窗户,由光至暗,斑斓散碎的绿泼在腕上,他头痛欲裂,即使捂住眼睛,那绿也尖锐地刺进耳膜。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母亲柔软的声音伴随着雨声。
“阿焰,你是天生懂爱的孩子。这是真正的,千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无数声音条条交织,组成枯干花瓣上分明的经络。滴答一声,雨水滴落。仿佛有万千莲花绽开,一粒芥子中闪过三千世界。
栗秋焰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拎起天元的脖颈,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
天元仍是那样微微笑着。
“您在完整地丶并更高程度地拿回……我的【永生】。”她说。
“这不可能!”栗秋焰想也不想:“我的术式无法完整地剥夺人身上的概念……”
“是的,所以还需要最关键的一步——用您最擅长的方式。”
天元将装着宿傩手指粉末的罐子放在了栗秋焰手上。
“将它塞入我的口中,补全最后一丝不足。我是您的食材丶也是您的炉鼎……”
天元掀开袍袖,露出已丰润盈腴起的手臂。
“烹饪我,吃下我。”
天元近乎温顺地俯首,黑发如瀑般垂至脚底,擡起的面庞年轻如少女。
“然后……成为‘天’。”她近乎希冀般道:“救我于解脱。”
“不可能!”
“您在担忧什么呢?我保证,您仍然会拥有人格与意识。”天元缓声道:“这是无尽的权与力,您将拥有万物,一切都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万事万物都将听从您的意愿,一切都在唾手可得,不过咫尺。”
那只举着粉末的手越发迫近,栗秋焰一咬牙,猛地挥开了那只手。
“滚!别恶心我!”他怒声道:“料理才不应该用来做那种东西!”
天元垂眸看着泼洒在地上的粉末,似乎有些怔。
“……何必呢。”她轻声叹道:“除此之外,您也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栗秋焰沈默着。
那些或亲近或陌生的身影,面容丶声音丶话语……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因为您是爱人的人啊。”天元叹息道。
栗秋焰闭上眼眸,那一刻他仿佛已感应到天地万物,无穷的恒宇与空气细微的抖动一齐归入他的心中,一粒芥子中的三千世界分离又聚拢,过去与未来在身前身后铺平漫开。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碧绿的眼瞳冷静地注视着天元。
天元怔了怔,接着表情迅速惊恐起来——他的身上,开始闪烁出游离的星光。
“你丶你竟然……!”
栗秋焰大笑了起来。
“两面宿傩,诅咒之王……那又如何?”他擡头看向燃烧的群星,肆意道:“我将逆转时间,强结因果——等到那个有他在的时代,我直接把他一个手的指头都剁下来!”
“既然没有果来应这个因,那我就去创造因,强行把这个因扭曲成果!”
在星光闪烁间,栗秋焰挑起眉,大笑着张开手,来自寰宇的风吹过他渐渐虚化的身体,死星竭力燃烧,却完全无法压过那笑声,只能不甘地成为少年眼中光焰的薪柴。
天元怔怔地看着,眼看已注定无法阻止,无力地跌坐而下。满头青丝瞬间全白。
“既见众生皆苦……”她面露哀凄,哑声道:“为何不渡?”
栗秋焰在星光中转身,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何来渡?”
在最后消失前,像是少年被折腾后小小的报覆心,他单手拇指内扣比了个怪模怪样的结印,又嗤一声笑着放下。
“众生皆我——”
栗秋焰眨了眨眼,笑道。
“——我即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