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冲突前兆
雪皑皑地覆盖着。
山林间一片静默的白, 天色茫茫,飘忽模糊的灰白混沌沌地与雪丶与地相融,这一方稀薄的天光投在窗中, 少年沈睡的侧脸上橙黄的暖光渐弱, 转为海般的灰蓝色。
劈啪一声, 橙黄的火光猛地一跳亮了起来, 栗秋焰的眼睫颤了颤, 慢慢睁开了眼。
“啊,主家, 你醒了啊。”
粉发的男孩捅了下炉灰,回头看向他,爽朗道。
栗秋焰慢吞吞地起来。
“怎么又叫起这种称呼了。不是说过叫哥哥就好了么。”栗秋焰裹着被子,带着点未散的困意哈欠道:“就你一个,宿呢?”
“一早就出门了。家里没米了。他说我买的米太劣质, 这次就算嫌烦还是自己去挑了。”
名叫素的男孩抱着柴,手脚麻利地扔进炉底, 接着他伸出手,术式作用下黯淡的火种噌一下燃烧起来, 升起的热气徐徐地驱散了僵硬的冷意。
栗秋焰唔了一声, 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们居住的地方在山林深处, 几乎没什么人烟。如果想要采买或交换生活必需的物资, 只能去其他的人类聚居地, 离这里最近的村庄大概有三丶四公里左右的距离。
之所以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一开始是因为双子的母亲是逃家的贵女, 那时风声紧, 仍有人在搜捕她;后来是因为宿与素两人展现出的咒术天赋,长久生活在人群中容易招人非议。
至于为什么这样不便, 他还是留了下来……
“主家,昨晚,我梦到母亲了。”素将炉底的门关上,盖上炉圈,用轻快的声音道:“她拎着我的耳朵骂了一晚上呢,说我仗着你的宽容没规没矩,让我心怀感恩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嘛。”栗秋焰有些无奈:“毕竟是能留下那种遗言的人呢。”
双子的母亲死于一个冬天。一开始栗秋焰帮她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就想走的,结果她一定要为仆报答恩情。但她的身体亏空太大,即使栗秋焰这半吊子医生用汤药食补硬给她多延了两年的命,她还是死在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她最后的遗言,是让宿与素看向栗秋焰,接着用深沈的声音倾吐而出。
——【必须听从眼前之人的命令。】
——【直到偿还完生命的恩情为止。在他的注视下,你们才被允许死去。】
她用近乎可怕的视线盯着两个孩子,直到看到双子发完誓后才露出微笑,倏然闭上了眼睛。
那并不是具有咒力性质的强制束缚。但……
“……明明是爱,吐出来却更像扭曲的诅咒,实在是令人难过啊。”
栗秋焰凝视着火炉上丝丝袅袅升起的白气。
一方面,她想要报答的心情是深而真的;但另一方面,她也比任何人都想要这两个当时还太过年幼的孩子活下去。
于是感激与母爱的双重愿望下,就诞生出了这样扭曲的遗言。并不要求栗秋焰,只是让孩子发誓。这样不管是从感情或利益角度看,他都会起码照顾一二。
“真是的,其实只要好好说出来就可以了。”栗秋焰抱怨道:“爱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非要这么别扭啊。”
素望着栗秋焰。
“一直想说,主家真是好强大的人啊。我一开始还以为母亲是把我们卖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但即使是这样,我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她。”
素眨了眨眼,“对您来说更是吧,明明就是被我们这对讨人厌的小鬼缠上了,却还能共情怜悯我们的母亲……说实话,有时候我都想把宿给扔掉,您却还愿意教他厨艺哎。”
“他想学,我就教咯。”栗秋焰懒洋洋地伸着手烤火:“只要是想学我都是一样地教。你呢,对未来还没想法?”
“我没有厨艺上的天赋啦。不是说双子其实是一个人吗?宿既然分走了才能的那部分,我当然也就没有了。”
素想了想:“我对未来的想法……大概是作为分走了良心那部分的半身,努力让宿不要为恶犯下大错吧。”
“……你对你兄弟还真挺有信心的哈。”
“因为宿完全是个坏人嘛。虽说再坏的人也有一点柔软的温情,但我完全没感觉到。”素坦然道:“只有在您身边,他才有点像人。所以我想成为他的束缚——特别是,在您离开之后。”
栗秋焰顿了顿。
他确实准备离开了。不知道天给他开的什么挂,虽然仍不知身处何处,但破碎的镜子竟然在慢慢修覆。而现在,镜子终于自我修覆完成,凭借当下掌握到的概念,他已经有把握回到原本的时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出神。自来这里后他的年龄似乎被冻结了,到现在还是个未成年男高,不知道回去后,夏油五条硝子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
素看向栗秋焰。火光在他圆圆的瞳孔中一闪一闪。
“宿坚信着您的理念,如果他走上歧途,主家会难过的吧?”素爽朗地一笑:“在这之前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他……这样,大概能稍微偿还上一点恩情?”
栗秋焰一哂。
“在小看谁呢,我才不是那种会怀疑自己的人。难过就更不可能了,又不是我犯错我凭什么道德谴责自己?我遇上这种事的态度就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反,朕要诛你九族流放边疆!”
素笑起来,栗秋焰也笑了下。过了一会儿男孩停了下来,寂静的空气下,火焰燃烧木柴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劈啪声。在男孩抿着嘴的沈默中,栗秋焰只是悠然地烤着火。
“……你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素抱住膝盖:“宿会气到发疯的。”
“随便他啦。”栗秋焰懒懒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可能为别人改变我自己的打算。”
素又沈默了片刻。
“……主家,其实是仙人吧?即使我这么大了,您也完全没有老去。”素将下颌抵在膝盖上,“这份无法偿还的恩情流淌在我的血脉中,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也许当您见到我的后代时,第一眼就能认出来吧?那时,我也就在你的记忆中短暂地重生了一瞬……一想到这里,即使真的是诅咒,也会感到幸福。”
栗秋焰听着,没有说话。窗外的冬风吹起纷纷扬扬的白沙,风声中冰粒簌簌地落,一切微小的宏大的都在雪白的共振中消融着,风永恒地呼啸而过,此刻回荡在山谷间的风,仍将平等地吹过千年后少年的双眸。也许一切没什么不同。
“啊,突然能够理解母亲了呢。”素笑了笑,望着火炉,学着栗秋焰那样伸出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火焰,真温暖啊。”素感叹着,仿佛终于接受了某物般笑起来,凝视着光焰没有回头:“主家,准备什么时候走?”
“今天吧。”
栗秋焰看着窗外的飞雪,接着转过脸来,向素一眨眼睛。
“不过……”他笑道:“起码先吃完最后一顿饭再走。”
——虽然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不同,但当下的此时此刻,一定是值得珍惜丶无法代替的存在。
素怔怔的,嘴唇张开,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嘎吱一声。
门开启,冷风吹了进来。
栗秋焰擡起眼睛,不意外地看见了门口臭着脸的宿。
“喂,栗秋焰。”宿抱着口袋走进来,“看看这是什么米……”
栗秋焰毫不客气地一拳打在他脑袋上。“给我乖乖叫老师,目无尊长的小鬼。”
“反正对你来说又没差!而且……噗!”
素一拳猛击他的腹部,在稍显平淡的不赞成语气下,十分自然地用力扭转拳锋:“连尊称都不加,你太没礼貌了,宿。”
宿打掉素的手,下一秒就毫不相让地直接回了一拳回去。眼看一场自由搏击又要上演,栗秋焰果断截过话头:“买到了什么米?拿我面前来,我看看。”
两人同时收手,宿嘁了一声,但还是应言展开了口袋。
栗秋焰伸手进去一握,有些惊讶道:“竟然是糯米啊。”
糯米的收获季节一般在春秋天吧?大冬天的竟然能碰巧买到糯米,真蛮难得的。
有了,那就做这个当离开前的最后一顿饭吧,还挺有仪式感。
“决定了,就这个。”栗秋焰一锤掌心:“做红豆年糕汤。”
“那是什么?”
异口同声后,双子对视了一眼。素摸摸脑袋:“你不是专业的吗,你也不知道?”
宿切了一声,满脸不屑地扭开脸。
“他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现在也就刀工能赶上我,还是术式发力。”栗秋焰自信道:“别想啦,我可是世界第一厨子,你这辈子赢不过的,建议有机会挑战一下你师哥。”
宿的眼珠动了动。“是谁?”
“是一颗海胆。”
“……?”
栗秋焰咳嗽了一声。“好,既然决定好了就进入状态,我先去把糯米蒸熟……”
“栗秋焰,我有事情要问你。”宿突然开口,擡头盯住他的瞳孔。“你说过,【吃是征服】。”
栗秋焰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我可不记得教给过你这句啊。”
“哼,言不传身也教。”宿抱臂嗤笑一声,接着仰着脸,深深地望进栗秋焰的眼瞳深处。
“我每次出门都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人太多了。我明白,因为人类是食物链的顶端,是世界的征服者。”
但这种群是如此繁杂丶无趣丶愚蠢,自己竟然是这其中的一员,无法超脱而出。而甚至这已位于顶端,无法再向上攀升,实在是令他……难以忍受。
他理应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将一切踩在脚下,成为唯一的征服者。
而本身就有一条道路,直通向那个最终的答案。只是远远领先的那个人仿佛装瞎般不看终点,只顾在路旁悠闲散步丶招猫逗狗地欣赏风景,身后的他嗤笑那个人的软弱,却又因为落后,而忍不住生出带着恶意的困疑。
神明丶佛陀,难道不都是食人而生丶食人而存的吗?
那种虚伪脆弱的伦理道德根本不必在意。你明明也不是那样的蠢货,根本不是因为恐惧才如此。
“那么,为什么?”
宿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紧锁着栗秋焰,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没关系,还有时间。等到我学会丶夺走丶颠覆你的一切,你就会——
栗秋焰挑了下眉,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按着宿的肩膀一转,敷衍地往外推,“好了,做饭的时候就别犯跟烹饪无关的中二了,还有的是事情做……你们俩,去把年糕打了。”
素:“诶?我也要?”
宿:“……”
栗秋焰稍微讲了下怎么打年糕后,【束缚】的作用起效,宿满脸抗拒但还是向外走去,素摸不着头脑地跟上。
“为什么我也要一起被连累啊。”素小声抱怨。
“等会我来捶,你去翻。”宿冷漠道。
“你竟然这么好心,主动揽重活儿,不像你啊。”素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哦,你觉得我会故意敲你的手!但其实会产生这想法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闭嘴,吵得烦人。”宿威胁道:“我只是不想买回来的糯米会毁掉。但你再说下去,我一定会把你的两只手连骨头全部砸烂。”
“我知道你来真的。所以我也郑重告诉你,我一发现异常就会立刻抽手,并用你好不容易买到的糯米糊你眼睛。”
“……”
栗秋焰在窗边擡起头看了一眼,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所以见怪不怪又低下头去。
而此时他还不知道,这短暂的温和像是水面上泛起的一丝波澜,虽真实存在,却也转瞬即逝——馀下的,便只有水面下深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在过去,他无数次潇洒又轻快地抽身离开,似乎从不曾为谁停留,自然也想不到这一次的离别,将要酿成一场剧烈的突变。
不过这一切现在仍未发生。
无论如何,在如何的悲剧与冲突丶残酷与现实丶期望与乡愁之间……总还都容得下,一道温暖浓稠的年糕红豆汤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