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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不知道返祖成猴了没有,真想找人就去那!”
这是出发前晏子姐给顾绝提供的信息。
山里早晨的空气湿乎乎的,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像被水汽黏住一样,一片片沾着露水的叶子打在手背上,再看看手臂丶脚踝丶脖子上都是不知道什么虫子咬的红点,顾绝边挠边感慨自己现在的脾气真是好极了。
他最烦虫子,无论长的丶短的,长毛的,还是光秃秃的,他能找出来形容的词就只有恶心和吓人,或许还能加一个前缀,非常。
顾绝挠着脖子上的一片红,回头看了一眼,这条弯弯曲曲勉强能算作路的泥巴小道他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上山前那个死活不肯拉他上山的司机还信誓旦旦地说:“顺着这路走顶多一小时就能到。”
擡头看去,雾蒙蒙一片,除了几株高大的竹子,什么都看不到,手机还没有信号,顾绝真是忍不住想爆粗口,喉头滚动几次,还是把它和火气一并吞回肚子里,叹了口气,认命地往上爬。
太阳终于从另一座山的山顶爬了出来,曛黄的光慢悠悠地铺过来。雾气渐渐散开,一个安静的寨子出现在眼前,青瓦白墙,参差林立,和听说的倒是一模一样,像个不染尘世烟火的仙境。
顾绝大步阔首,两三分钟就到了寨子的入口。大概是因为刚刚入选国家传统村寨的保护名单,入口处随意地搭了一个棚子,上面规规矩矩地写着‘云泉寨欢迎您’,下面还翻译了一句少数民族的文字。
顺着青石板路走了一阵,看着完全没有差别的房子,面对两条岔路,顾绝不抱希望地掏出手机,心中顿时有一千只和平鸽齐飞,竟然有网。
这真尼玛是个神奇的地方。
其实只要提前给民宿打个电话,别说寨子门口,说不定就是在山脚都会有人屁颠屁颠地来接,毕竟这深山老林真不一定会有人来。
哦,倒也不一定,不是说最近有什么大会,很热闹。
顾绝打开导航,看着地图上密密匝匝的小路以及一直抽风的指向针,忽然又有点想发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火气了,连人气都快没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将火气吞了回去。
自己天微微亮就往山上爬,谁都不联系,执意要靠自个儿找到这家店,不就是憋着一口气吗?
东绕西绕,最起码走错三次路,导航终于在一家依旧是青瓦白墙,只是看上去挺大挺新的院门前停了下来,门头白底黑字四个大字‘风华小院’。
就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顾绝竟然觉得眼底有点热,眼中忽然腾起了水雾。
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显然是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小姑娘拍了拍胸脯,然后就盯着顾绝一阵儿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羞涩,红着脸问:“您是来住店的?”
难怪小姑娘迟疑,这位大哥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背包,不大,似乎连套衣服都装不下,顾绝点点头:“我在网上订了房。”
小姑娘是个活泼的,领着顾绝往前台走,一边说:“是要提前订房才行,这两天这边热闹哩,不提前订还真没有空房。”
顾绝不走心地附和两句,打量着小院的装修。
院子还挺大,正中央有一个水池,圆荷叶下游动着几条红锦鲤。院角分散种植了蛮多绿植花草,顾绝向来不喜这些,叫不上名字来。
不过有个人素来是喜欢的,这样倒也是他的风格,
顾绝神游时听到小姑娘说:“帅哥,身份证”,小姑娘看着身份证笑着说:“帅哥工作了吧,我还以为是大学生呢!”
“嗯,工作两年了,长得显小,工作也没能压老。”顾绝随口贫了两句。
小姑娘见他不再冷冷的,也放开了些:“帅哥长得好看,身材也好,谁舍得摧残?你们这么白净的男生,我们这边还挺少见的,要让阿婆她们看见了,是一定要巴着不放的。”
最后一句话让顾觉皱了皱眉,马上又换出张笑脸来,问:“都怎样巴着不放?”
“就拉着让当孙女婿啊,可热情了,我们老板就顶好看,高高瘦瘦又白白净净的,阿婆们可喜欢了,三天两头送好吃的过来,拉着便要聊个不停。”小姑娘把身份证递还回来,“好了,306房,帅哥身份证收好,我带你去。”
顾绝本想说我自己去就行,毕竟这楼总共就三层并不难找,可他还有话要问呢,便跟在小姑娘身后。
“那你们老板呢,不会去当孙女婿了吧?”顾绝笑着试探。
“哈哈哈,帅哥,你真逗!我们老板,哦,他姓林,我们都叫他林哥。林哥平时喜欢安静,人也清冷,一般都在山上或者房间里作画,可不会和阿婆她们逗乐说笑呢。今天店里有些用品不够了,林哥去进货,估计午饭前能赶回来。”小姑娘声音挺好听,跟只小黄鹂似的。
小姑娘是个能说的,一直走到房门前还在喋喋不休,打开门把顾绝送了进去,又说了一句‘缺什么直接到前台找我’才离开。
顾绝站在床边,低头看了眼衣服,今天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运动装,光看是看不出来,但他自己知道裤子和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贴着皮肤非常不舒服。
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睡裤,三两下穿上,又把换下的裤子和鞋子晾在了卫生间,才光着脚从床头柜的下面抽出一次性拖鞋换上。
顾绝坐在床边楞了好一会儿,又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一重又一重的山峰发了会儿呆,感觉自己似乎平静的不太正常。
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和兴奋,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都感觉不出来。
习惯性揉揉头发,一摸一手水,得,连头发湿了一路都没有感觉。
站在卫生间脱裤子的时候,顾绝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的智商真的是喂了狗了,要洗澡刚刚为什么还要费那么一圈事呢!
冲了个热水澡,体温回升以后顾绝才发现自己刚刚不是没有情绪,而是所有情绪都被冻住了。
现在那种期待紧张又夹杂着兴奋的覆杂情绪快要冲破心脏,眼瞅着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随之而来的,竟然是满脑子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看来他真是被最近一直神神叨叨念佛经的王一一荼毒得不浅。
算了,睡觉吧,睡着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走马花似的滚动着那些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的画面,毫无章法地涌现,这一帧还没有想清楚下一帧就开始播放了。
顾绝是在浆糊一样的画面中恍恍惚惚睡着的,各种声音和场景都变得越发模糊起来,只有一句话直到睡着了还在清清楚楚地回响着。
我叫顾绝,风华绝代的绝。
久远的少年音真是该死的熟悉。
现实和梦境穿插着来,忽而真实忽而飘渺,本来没有多累,睁开眼却觉得全身酸软,头也昏沈沈的。
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算睡着了,还是算没睡。
摸索了半天,才从扭曲的被子中刨出了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了,小姑娘说她林哥午饭前会回来,应该是差不多了吧。
顾绝磨磨蹭蹭地洗了个脸,又慢悠悠地来回在屋里踱步,最后还是把自己窝进被子里,打开了电视。电视咿咿呀呀放的什么他压根没注意,全当背景音了。
人果然是别扭的,明明都一个人找过来了,明明人都在人家店里住着了,偏偏还是不愿意让对方觉得自己上赶着,不愿意真的妥协到毫无底线。
想着,顾绝都想笑了,他顾绝在那个人面前还谈什么矜持,哪一次自己不是上赶着跟在他身后,脸皮这东西,在那个人面前早就落地遁土了。
现在竟然还在乎起底线来了,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
果然,终归是变了,再怎么忽视,都是变了的,就是不知道那人变没变?
顾绝觉得自己的这点执拗其实挺搞笑的,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估摸着那人连自己来了都不知道,毕竟人家是有前台的人,还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
难不成还指望两个人心有灵犀,靠着一点通的感应让那人找到自己?
靠!果然是要离王一一远一点,一天天跟个脑残花痴一样,自己的脑子都快被同化了。
下楼顾绝才发现竟然下过雨了,地上湿漉漉的,云层黑压压地低沈着,果然是仙人之境啊,连变个天都完全没有预兆。
小姑娘正好端着一碗米线过来,西南角的一间屋子还有寥寥炊烟,看样子这边的生火做饭方式蛮传统。
“正巧,刚要上去叫你来吃饭呢!”小姑娘说。
“你们这还管饭?”顾绝挺意外,毕竟这真的只是一个民宿 ,虽然挺有民族特色,但它也是个有特色的民宿,成本高了,盈利就困难了,况且这地方也走不了薄利多销的模式。
小姑娘笑得倒是蛮好听:“也不是顿顿管,只管第一顿,我们这地方找吃的不方便,初来乍到也不能饿着肚子逛,所以林哥说第一顿就管。不过只有米线,想吃其他的额外算钱,毕竟也是要挣钱的嘛。”
顾绝接过米线,知道小姑娘们要在檐下摆张桌子,就厚着脸皮和人家坐成了一桌。
所以说,脸皮这东西很多时候他是没有的……
店里连上小姑娘总共是四个人,两个小姑娘打理客房,一个阿姨负责做饭和打扫庭院,再加上前台的小姑娘,嗯,都是女的。
眼下围坐一桌,你来我往,倒是熟悉了一些,其他顾绝没记住,就知道前台小姑娘叫阿玲,做饭的是她姨。
和阿玲之前说的阿婆一样,一顿饭下来都在致力于让他做侄女婿,除了阿玲,好像还有好几个据说心灵手巧,模样水灵的侄女丶外甥女。
放下碗筷,顾绝克制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林哥还没有回来吗?不是说午饭前回来吗?”
阿玲好奇道:“你们认识?”
“不熟!”顾绝想都没想就说。
阿玲没有忽略他说的是不熟,可没有否定说他们不认识,她也识趣地没有问,“按理说是要回来了,不过刚下了雨,路不好走,可能耽搁了。”
阿姨忽然敲了一下脑袋,“瞧我这记性,阿婆说今天东头的路要堵上,只能从寨口进,我一忙给忘了,你们快去寨口等着,让小林从寨口进,不要再绕往东头去了。”
顾绝今早导航的时候看了一下这里的地图,寨口和东头离得不远,去东头要经过寨口,开车去东头离这近一点,估计是他们平时下货的地方。
“我去吧!”有人一转头就把自己之前说的‘不认识’上赶着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找了个完美的借口,要搬货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在一边看着几个小姑娘搬吗?
顾某人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房客,两个小姑娘想说点什么,被阿玲直接截断了:“好,你找得到路吗?”
顾绝点点头,便转身径直出了门,按着早上的记忆刚拐过两个巷子,就看到悠长的窄巷那头,有一个俊逸挺拔的青年信步而来。
一双纤细的长腿踏着青石板小路,两侧的白墙把人衬得越发白皙,打湿的刘海漾在眉梢,这个眉目如画的青年仍然是自己无数个夜晚在脑海中勾勒的模样,一个骨子里透着干净的摄人心魄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