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我又给巫善打了一个，确实没人接。那么欢实的一个人怎么销声匿迹了这么久呢？还有那个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没有？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只有他不愿面对事实非要执拗地再刺激自己一次，难道真的是受了刺激从此一蹶不振了？这家伙不会想不开吧？
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杞人忧天，巫善会想不开？那满大街游走着的行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问问都能算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巫启成的车准时出现在了图书馆西门。看到车远远地开过来，我一步步走近，终于车的后车窗降下，巫启成笑脸盈盈地朝我招了招手：“丫头，上车。”
我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刚坐上后座巫启成便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按说要是换了别人，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敢这么对我，我一定拿包轮他，可巫启成这样我却一点都没觉得不自在，也不知是不是上一次的他亲手做的那碗面条把我搞定了。现在我的瞳孔已经对他生成了特定的慈父滤镜，我眼中的他总是散发着母仪天下的光辉。
“上次赵春鹤的葬礼你们那么着急就走了，也没顾上说话。”巫启成说道。
“那次有点儿事儿，不过我们不是帮您把巫善也带走了吗？省的他闯祸。”我开玩笑道。
“是啊，在殡仪馆见他我还是头一次，之前我好几次都想让他陪我去这种婚礼、葬礼，主要是认识一下人，这对他以后接班有好处，可我说什么都没用，看来还是你们的力度大啊！那天看到他我真挺意外的。”
“对待他得软硬兼施，一味地讨好肯定是不行的，刚刚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接，等晚一些我再找找他吧。”
巫启成摆了摆手：“不用找，又不是头一次，他人来疯着呢，想干嘛就干嘛，过几天自己就出来了。其实我也没想问，就是上一次在电话里他很奇怪，他一般不主动给我打电话，那天晚上突然给我打了一通，爸爸长爸爸短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向来他对我不直呼姓名就不错了，哪儿还能爸爸个没完啊，给我弄得晕头转向的，挂断电话后我就感觉这孩子是吃错药了，第二天我再给他打他就不接了，没事儿，你不用管他，他就是抽风。”
是因为唯一继承人的身份要有变动所以临时抱佛脚装可爱小猫咪吗？一想到巫善撒娇的样子我就不免替巫启成的晚年生活担忧。
“咱们去哪儿啊？”不想再聊巫善以免说错话的我岔开了话题。
“还去宋都，你没正经吃过那儿的东西，今天让你好好尝尝。对了，小七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巫启成问道。
看来还是关心他儿子啊，我连忙解释：“他有事，我们没在一块儿。”
中午正是营业的好时候，宋都酒店的顶层也不例外，随处可见衣着光鲜的体面人假模假式地挥动着餐具。这次巫启成带我进了一个包间，一面弧形的花窗正对餐桌，让整个房间的视线好极了。
服务员见到巫启成便有些热情又拘谨地服务着，巫启成看都没看菜单便说：“木瓜椰汁糕、椒盐虾、陈皮肉丸、白灼菜心，再来一壶普洱。”
服务员慌慌张张地重复了一下菜名，然后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点这么多咱们吃得完吗？”
“本来是想点汤来着，但后厨的老师傅前一段时间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他教出来的徒弟做的东西远不如他，我点的都是平时我爱吃的，味道差不了，至于能不能吃完，那就尽力吧，菜码不大，不必有压力。对了，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好久不见了挺惦记您的。”我说。
巫启成轻声笑了笑，也不知他信了没有：“没事儿就好。”
“您经常来这儿吃饭吗？”我问。
“来的次数挺多的，主要还是看情况，如果对方安排好了别处我总不能硬拽着人家来这儿吃啊，但要是我做主那就是来这儿，我这人啊就愿意守在家门口，宋都就跟家一样，这里的桌椅摆设，菜肴口味我再熟悉不过了，来这儿待着，踏实。”
是啊，给我一个这样的酒店我也天天来这儿待着，可不踏实嘛，那可都是我的，大到大门口的石狮子，小到餐桌上的龙纹瓷碟，都是我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宋都酒店的前身就是街边的一个早点店。”
我愣住了。这个我还真没法相信，能把早点店开成大酒楼的，足可以出书向世人成吨地泼洒励志鸡汤了。
“那您早前也曾经是J市的小老百姓了？”我惊讶道。
“何止是J市的小老百姓啊，在我们县城那边我也只是个小老百姓。”
我一看机会来了，于是忙问：“您家乡是哪里啊？”
“H市的安和镇，我是从那儿出来的。”
H市！浩南曾经跟我说过，他家就在H市。
“曾经的我就是个冒冒失失的傻小子，我是跟雅清带着巫善一块儿来的J市，那时候他才几个月。当时我们一伙儿十多个人两手空空来这个城市谋生，打过工，做过生意，都失败了，我们住过桥洞，也去饭店门口捡过剩菜剩饭。哎！那会儿的苦啊就别提了，所以说我一看到现在的孩子抱怨就觉得这个社会要完蛋，一个个小丫头小伙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遇着事儿就知道诉苦，你说他们还能干什么？”
“理解一下吧，蜜罐儿里泡大的跟您那雪雨风霜里走出来的一代可不一样，造成这种现象的有个人因素，但也是大环境导致。您看就像现在手机已经成了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了，没什么都行没手机可不行，没有网络就更不行，但再倒退个几十年，那时候连电都供给不足，一天天的不也照样过吗？人啊，就是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巫启成点点头：“也有道理。”
“那会儿巫善还那么小，您怎么舍得带他出来跟着遭罪呢？那个时候就是巫太太照顾他吗？那巫善的妈妈呢？“
我的这些问题，至少有一个刺进了巫启成的心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凝视着窗外许久。
我以为我等不来什么答复了，期间服务员将我们的菜端了上来，巫启成却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仍然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我一看这情形，便也不敢再说什么，于是故作淡定地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又斟满了我自己的杯子，在一边独自饮着。
终于巫启成发话了：“小善的妈妈生他的时候是难产死的，也许是缺少母爱才让他成了现在的样子吧。他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这个我就更加容忍他的所作所为，我总觉得亏欠了他。雅清一直对小善不错，可以说已经做到视如己出了，但有一天，就在小善上初中的那一年，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说的雅清不是他的妈妈，从那会儿起他就渐渐变了，从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他不仅整天对雅清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对我也是苦大仇深，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现在。开始我也好言相劝，我想通过我的爱感动他接纳雅清，但时间久了我也就放弃了，他的心里埋下的那颗恨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他没有宽阔的胸怀，接纳不了别人，这是我做父亲的教育失败。”
这下可就有意思了，罗生门啊，双方各执一词，如果巫善的妈妈是难产而死，那么她的死也就与巫启成无关喽？可是浩南的养父为什么说是巫启成害死了他妈妈？再者说，巫启成真的不知道有浩南这个孩子吗？
“您只有巫善这一个孩子吗？”我问。
“是啊，”巫启成苦笑了一声，“雅清不能生，她这辈子跟我不容易，我不想对不起她，有巫善就够了，孩子多了烦恼也多。”
要么他在撒谎，要么他真的不知道浩南的存在，直觉来讲我更相信后者。可一胎两孩儿，怎么可能不知道另一个的存在呢？
“其实我喜欢热闹，而且喜欢女儿，我要求也不多，一儿一女足矣，但是造物弄人啊！没办法。不过现在好了，白捡一大闺女，以后逢年过节的就不愁没人惦记着了。”
“这件事情最应该觉得荣幸的人是我。”我感慨地说。
“哎呀，不说了那些了，快吃菜，要不然该凉了。你可得使劲儿吃啊，别剩，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问到这里也确实没什么可问的了，或者说再问就有点讨人嫌了，毕竟他跟我说的已经够多了。虽然仍然没有解开那些谜团，但我真没想到他能跟我说这些话。
之后，我便狼吞虎咽地开造。我发现巫启成特别喜欢看别人吃东西，越香越好，我们俩人就像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父女档一样对桌上食物做饿虎扑食状，期间欢乐不断，好在是包间，要不然被人看到堂堂XH集团大老板这样的一面准能上头条。
后来，巫启成的战斗力下降了，他便一边吃一边给我讲他曾经的创业故事。
原来啊，他最初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家自己的饭馆儿。他说他饿怕了，从小就是吃了这顿下顿就没了着落，于是还是一个孩子的他一有时间就跑到他家镇上的一家面馆儿那就守着。站在门外，看着从门缝散出来的热气和里面食客大口大口嘬着面的场景，他就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有一家自己的饭馆儿，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安全感，是再也不用受饥饿折磨的安全感。巫启成的家庭比较复杂，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重组家庭，他母亲生了他们兄妹三人后便病死了，他父亲又找了一个邻村的寡妇，寡妇带来一个儿子，后来又跟他父亲生了三个孩子，在那个年代，物资本来就匮乏，所以这个后母就更向着自己的孩子，再加上爹的软弱无能，久而久之巫启成就跟个流浪儿童差不多了。钱，巫启成说，他就是想赚钱，不用很多，够饱腹的就行。后来他来到J市，做过勤杂工，被欺负过，也赖过工钱，但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收入终究靠不住，于是乎他又跟一起出来的工友合伙开了家饭馆儿，就在宋都这里。当年这儿是一片平房，来光顾的也都是离家务工的人，但后来生意维持不下去就关门了。再后来，巫启成练过摊儿，卖过服装，做这种倒买倒卖的买卖倒是赚了些钱，但后来被人坑了又赔进去了。之后在巫太太的劝说下，他去了一家机床厂打工，厂子的效益不好，工资不能按时开，后来渐渐拖黄了。也就是这时候，出现了机会，厂子的老板一家某天夜里被赶来寻仇的债主给捅死了，全家就剩下老板的母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活了下来。老太太什么也不懂，于是就找到跟他家走动最勤的巫启成帮忙管理，那会儿听说老板一家出了事，但凡是亲戚，甭管关系远近都不怀好意地往前凑，想等老太太百年之后能分一杯羹。老太太什么不明白啊？心里明镜似得，巫启成看出了老太太对亲戚的反感，于是帮着拦下了好多事儿。长此以往地老太太也就越来越依赖他了，后来认他当了干儿子。厂子效益也好过，但后来大形势下不得不停产了，巫启成本想帮老太太把厂子盘出去，让她有钱养老。老太太却说，厂子归你了，我也归你了，我要钱没用，花也花不出去。就这样巫启成手里有了启动资金，他把老太太接到身边伺候着，又用盘厂子的钱做起了生意，时来运转，一下子就发家了。
虽然巫启成一生命运起起伏伏，但幸亏是早年艰辛晚年发达的富贵命，这一次谈话也让我对巫启成有了新的认识。这样一来我就更加不信浩南养父口中的话了，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隐情，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的。
酒足饭饱后，我摸着浑圆的肚子四仰八叉地撑在椅子上。
“怎么样？吃得好吗丫头？”巫启成满足地看着被美食彻底击垮的我。
“不是特别满足，我本来是想吃碗您做的面条的，但是考虑到您刚下飞机，一定很累，就没好意思开口，有点儿后悔了。”我惋惜地说。
“别后悔啊，这不是太好办了吗？我现在就给你做去。”巫启成说。
我连忙抬手将他拦下：“别！您饶了我吧，再吃我就真的要爆炸了。”
要知道，如果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一定不会拒绝巫启成的这碗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再品尝一次，就算上大街上跑两圈儿也行。因为，这是我见巫启成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