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
“五皇子！五皇子！”
窗外传来洪亮的声音。
庄弦琰拨开折在脸上的团扇，坐起身，睁着朦胧眼看那扇窗被人掀起来，露出康有宁意气风发的脸。
这时他们才十岁，两个少年的脸初有轮廓，胖乎乎还有点圆。
“做什么，我睡午觉你也敢来扰。”
庄弦琰虽这样说，还是下床穿了鞋走到窗边。
康有宁微微撅起嘴，毫不避讳瞧着他，
“方才…你可去靶场看我们比试了？”
庄弦琰懒洋洋伸个懒腰，顺带打了个哈欠，
“那地方我有什么好去的。”
“去了又要被三哥笑不习武，被二哥笑不会读书，不是找气受嘛。”
“怎么这样说！”康有宁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庄弦琰瞳孔放大一瞬，不明所以。
那康有宁怒气冲冲的样子，倒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像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正因着他们这样说，我才在靶场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叫他们心服口服！”
“我好容易把箭练得这样好，你却因着这种事看都不来看。”
康有宁语气突然软下来，有些委屈似的，
“再有下次，五皇子要来啊。”
“我替你报仇。”
“哈哈哈。”靠在窗边的皇子突然一笑，眼睫毛调皮颤两下，
“知道你会护着我。”
“你两次正中红心，我都看到了。”
“再有下次，你可要每箭都中红心，然后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我庄弦琰最好的兄弟。”
纸窗摇摇摆摆，有意无意打在两个少年相触的胳膊上。
风里的树叶摇摇摆摆，挟着大雨落下好大一片。
庄弦琰站在原地，那庄如婕的丫鬟终于替她找了一把纸伞。
“你走吧。”
“什..什么？皇…”
庄如婕头顶都给雨淋湿了，可怜兮兮瞧着他。
“我让你走！！现在就走！！出去…都出去！！”
庄弦琰凶狠地伸出手指着院门口，声音大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公主嘴唇抖两下，而后毅然转过身走了。
她踏出太医院的那一刻，庄弦琰才真正意识到，他不是在郦国宫里。
这里不再有故人。
也不再有康有宁。
“额啊———！！”
他抱着肚子大吼一声，整个人跪了下来，清晰而痛苦的哭声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五皇子！”
一双手从他身后拥过来环住他。
可这次苏合香也没用了。
他害怕所有和郦国皇宫不一样的布置，害怕所有没见过的，无法依靠的人。
他无比迫切地想让曾经毫无怨言守护他的人回来，他想康有宁。
心脏和脾胃都疯狂翻涌，哭声明明是从他身体里传出来的，可他却觉得这声音和他分割了。
他想呼吸，想呼吸，可神经的颤抖他没法控制。
“五皇子…五皇子..五…”
有人一直在喊他。
可他都不知道自己靠在谁的胸膛里。
他的人生只剩下哭泣。
和失控的轨迹。
———————
这哭声把太医院的人都吓坏了，好几个太监跑上来，六神无主，还有一个嚷嚷着要去通传太子。
“不许传！！”
袁意平死死箍着在怀里的人，一边擡起头恶狠狠看着那太监，不容置疑，
“这件事谁也不许传出去！”
“往后太子殿下来，契国太子来，只说五皇子身子不爽利卧床休息，不宜见客！”
“明白了吗！”
那些个太监宫女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看着袁意平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人，连连点头。
“五皇子，听得到吗？”
袁意平低下头，嘴唇就要贴在庄弦琰耳朵上，语气缓下来，眉头的担忧却明显。
福至这时才找来一把伞替他们打上，可地板早已给雨淋湿了。
庄弦琰从脚湿到背上，袁意平也湿了大半身。
可袁意平没顾自己，而是伸手整理怀里那少年死死粘在脸上的鬓发。
少年没理会他，好在哭声被大雨盖掉不少。
袁意平擡头看看天，见雨势没有要小的样子，心一横直接把这小皇子抱了起来。
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不敢上前，也给雨淋成了落汤鸡。
而那小皇子竟出奇地乖巧，把头歪在相府少爷的胸膛上，手臂也环紧他的脖子。
只是眼睛一直闭着，嘴里也不住传出呜咽。
“平日里伺候五皇子的人是谁？”
袁意平走上一步台阶，突然回头看着那些宫女太监。
一个宫女瑟瑟发抖走上前，跪下，雨淋得衣服贴在身上，更显瘦弱，
“回袁大人，是..是奴婢。”
袁意平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过身，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出来之前，不要进房间。”
他说完一脚踢开门，抱着人就走了进去。
福至留在外头收了伞，没做声，看着宫女太监们跑走了。
刚跨进门槛，两个人身上的水便淅淅沥沥滴了一路。
袁意平看了一眼床，又看看两人滴水的裤脚，最后把庄弦琰放在了软榻上。
他顺手抓起软榻上的一件衣服往庄弦琰身上盖，贴着肩膀捋两下，才发现这小皇子在隐隐发抖。
“没事了，进屋了。”
他又抹一把少年脸上的雨水，指腹擦过他眼睛的时候极其小心。
然后他直起身子，左右看两下，目光锁在衣柜上。
刚擡脚想走过去，衣角却被一只手扯住。
他回头，见少年终于睁开哭红的眼睛，刚擦干净的脸又湿答答被眼泪覆盖。
“康有宁再也回不来了…”
“以后..再也没有人保护我了，也没人陪我说话，没人再像他那样….处处照顾我的，心思…”
“其他人都想要我的命，他们都在，都在看着我….”
袁意平看着他，心痛突然压迫神经，不知怎么的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又弯下腰，两只手顺势捧住少年的脸，
“你忘了那天是谁救的你。”
“又是谁带你进宫，找人照顾你。”
少年胸腔颤两下，像是想起什么，视线也不再飘忽，而是死死锁在袁意平脸上。
袁意平发现他比之前冷静了，手掌于是更用力，给他足够的依托，
“我是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
“有我袁意平在一天，没人能伤你。”
少年突然撇下嘴，两行眼泪从眼角一路滑到袁意平手指上，
“可是往后，我要去契国。”
“你还会护我吗？”
呼吸堵在路上，袁意平一下子觉得脑子使不上力。
那个一直被他镇压在湖底的阴暗，骤然涌上心头作起恶来。
他低下头，安静一会儿又把头擡起来，指腹摩挲起这少年的脸，
“五皇子都湿透了，先换身衣裳如何？”
“放心，这房里没有别人。”
———————
庄弦琰松了袁意平的袖子。
袁意平转身，飞快去衣柜里拿了贴身穿的衣服裤子，软榻上缩成一团的庄弦琰则一直盯着他，一刻也不敢放开。
“五皇子。”
袁意平把衣服放在软榻旁边的桌子上，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不对劲，直到他的手解开少年的衣扣。
少年的衣衫被雨打湿，死死贴在身上。
衣扣湿漉漉的，他的手解开第一颗的时候，那少年的胸腔不知怎的抖了一下。
像一只受惊的小兔，睁着一双惹人怜惜的红眼睛。
袁意平的手在第二颗扣子跟前停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作祟，罩着冷衫的身体竟出奇地热起来。
他看见这少年也低下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胸膛的手。
像是逃避，又像是纵容。
纵容他解开第二颗扣子。
手指莫名其妙颤一下，又收紧了。
他闭上眼睛，头也摇一下，想把某些奇怪的思绪甩出脑海。
最后他还是张开手，伸向那颗扣子。
五皇子同为男儿，他只是帮他换衣服而已。
“袁意平。”
手指触到第二颗扣子的瞬间，那少年突然开口。
可能是哭累了，声音软绵绵的。
袁意平攥紧扣子，手指却止不住地发抖，他拼尽全力控制着不让那少年看出来。
“我不想和甘如乐成亲，不想去契国。”
手指猛震一下，不再抖了，可心脏却抖得厉害。
他死死压着眼睛。
因为直觉告诉他，不能擡头和少年对视。
一旦对视，便是万劫不覆。
“五..”
喉咙刚出声，那少年便又说一句，
“因为我喜欢的，另有他人。”
心脏像被什么击中，从没感受过的情绪在其中穿涌。
像是痛，像是喜，又像是忧。
明明那少年的话里没有他，他却觉得，字字都是他。
手指率先做出反应松开那少年的衣扣，头却自始至终都没擡起来过。
“五皇子年岁尚小，想来还未明白….”
他胡乱解释着，声音不似之前稳重。
“我喜欢谁，不喜欢谁，除了我自己没人更明白。”
那少年完全不哭了，声音也带点嘶哑，这会子倒像个大人。
袁意平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脚往后退，原本解扣子的手也彻底离开了那少年的地界。
“这些话，除我之外，五皇子不能与旁人再说了。”
“既然五皇子心绪平静不少，我叫人进来伺候更衣吧。”
袁意平说着，作出要出去叫人的样子，顺势转过身。
“不必了，我自己换。”
后面传来那皇子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他即刻和一个木桩子似的动弹不得。
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想转身，也从未如此不想转身。
强迫自己忽略五皇子在换衣服的事，竟困难至此。
“袁意平，你我同为男子，你为何不敢看我。”
这句话就像朝袁意平的后脑勺上扔一块大石头，一种酥麻从脚掌直通天灵盖，将他浑身震了个遍。
是啊，为什么呢….
“我…”
口齿不清不楚，像个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小孩。
“我换好了。”
那少年似乎只是随口问一句，又像早就知道答案了。
“袁意平，抱我到床上去。”
袁意平猛地转身，看见那少年松垮的衣襟，宽大的袖口，朝他伸着双手。
露出的锁骨白皙，干净得淬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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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爷…您可出来了。”
福至听到开门声，猛地转过头。
雨已经停了，宫人们正扫着地上黏糊糊的落叶。
袁意平擡脚跨过门口，这时候才感觉到衣摆死死粘在腿上。
“爷，五皇子…”
福至跟着他走下台阶。
“睡下了。”
“你这几日多留心着五皇子的消息，有什么事即刻同我…阿嚏！！！”
袁意平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没站稳。
“哎哟，爷，您还是当心着点自个儿吧…”福至扶住他，操心地说，“这不着凉了？”
“无妨，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
袁意平吸吸鼻子，迈开大步，方才抱过那皇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哦对，吩咐着太医院，这几日也给五皇子多熬点姜汤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