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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

“拿酒来。”

庄弦琰跟着池熙元穿过层层叠叠的屏风,看着那太子招手,就有宫女端着酒壶上来。

宫女把酒壶酒杯放在矮桌上,那太子赶走了启明殿的所有人,只留了庄弦琰一个。

“你不是千杯不醉吗。”池熙元笑一下,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把酒杯对着庄弦琰举起来。

庄弦琰走上去,双手接过酒杯,弯下的腰擡起来。

池熙元指了指软榻另一边,让他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驸马死了,姑姑很伤心。饭都吃不下了。一点都吃不下。”

“我只能看着她哭。什么也做不了。”

池熙元一饮而尽,猛地把杯子磕在桌面,眼睛里霎时蓄了一条河,

“其他人可以不懂我,可袁意平不行。”

“我父皇除了学业便不管我,我母后一个月只见我一次。”

“别人看我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那条河破开,眼泪锋利划在脸上,

“可我根本不该出生….”

“在这吃人不见血的深宫里,从小到大,我只有姑姑和袁意平。”

庄弦琰低下头,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而后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姑姑爱驸马,我何尝不知道。”

池熙元闭上眼睛,眼泪瓢泼大雨一样糊了一脸,

“可我还是忍不住恨他,恨他抢走姑姑。”

“让他留在这宫里,已是我对他的最大容忍。”

“如今他死了,却彻底,彻底!”

他倏地锤一下桌面,眼睛张开,眼泪却更汹涌,

“把我的姑姑带走了….”

“她的魂,她的心…我坐在她旁边,她竟看都不看我一眼。”

庄弦琰拿起酒壶给他倒酒,只倒了半杯。

给自己,却倒满。

“袁意平应该要懂我,他应该明白姑姑受这些苦,我也得跟着受。”

“我吃不下,我满脑子都是让姑姑重新笑一笑。”

池熙元直直盯着前面那些屏风,手却摸到桌子上抓起酒杯,又饮尽,

“可他只知道劝我吃东西,一遍遍把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往我跟前送….”

“他理应和我一样难受,理应茶饭不思,可他做这些该死的事,仗着我不杀他便胡作非为!”

“他最该死!!”

眼看着那太子红了眼,庄弦琰的眼眶也倏地冒出一条河。

“太子殿下。”

“这些话他听了会难过的。”

池熙元呼吸一滞,胸口剧烈起伏着侧过头,正对上那小皇子盛着眼泪的眼睛。

“这么多年,殿下遇到任何事,首当其冲陪在殿下身边的都是他,不是吗。”

“他不说,殿下又怎知他不难过。”

“他是臣,在殿下面前,他很难。”

庄弦琰吸吸鼻子,嘴唇止不住发抖,

“曾经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我说他该死,我让他为我做这做那…”

“如今他死了,我却没有一天不想用我所有的东西换他回来。”

“殿下,”庄弦琰猛地伸手抓住池熙元的手背,眼珠溢着痛苦颤动,这次换他泪如雨下,

“这些话别再对他说了,好吗。”

“殿下不想吃就不吃,可他顶着掉脑袋的罪也要送到殿下跟前…”

“他这么在意殿下,殿下怎么能让他死呢…”

池熙元楞在原地,酒杯不知怎么的翻了,骨碌碌滚到桌子边缘,又恰巧停下。

他看着这哭得不像样的小皇子。

明明是在给袁意平求情,却像是在救他自己。

池熙元闭上眼睛,被他握着手背的那只手翻过来,紧紧握了回去。

“五皇子。”

他抖着声音说,

“你今天,救了我一命。”

——————

从启明殿出来的时候,大宫女上前给庄弦琰撑开了伞。

“别撑了。”

庄弦琰把她的手挡下来,往前一步进了雪幕里。

这样一路走回太医院,别人就不知道他脸上是雪水还是泪水了。

最好的朋友死了。

最爱的人也不能相守。

生活难起来的时候,什么坏事都聚到一起。

可世上不止他这样,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大夏太子都痛苦,他又凭什么难过。

天冷的时候,眼泪是暖的,贴着鼻梁流进嘴里,这小皇子走进太医院,那公子站在房门口擡起头。

他们对视,小皇子倏地停住脚步,看着那公子皱眉,快步走下台阶。

在与他一步之隔的地方停下。

“怎么不给五皇子撑伞!”

袁意平怒视着后面的大宫女,扯了庄弦琰的袖子就往里走。

庄弦琰踉踉跄跄跟着他,感受他的手隔着衣袖传过来的温暖,越发想牵他的手。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之间有条跨不过去的线。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庄弦琰被他拉着在软榻上坐下,闭上眼睛。

袁意平从怀里掏出手帕,仔细在他头上擦着,不说话。

“我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在意你了。”

“如果我是他,我会比他还要疯狂。”

庄弦琰还是闭着眼睛。

看起来是一只乖巧的小鹿,说出来的话却风暴一样撞着心扉。

袁意平手指颤一下,捏紧那块手帕。

想收手的时候,那小皇子竟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睁着眼睛目光深不见底,

“可是我现在也放不开你,怎么办。”

“袁意平,你真的太容易让人想依靠了。”

袁意平对上他的眼睛,浑身的神经都绷在一起。

那被他压下去的情绪又上升上升,万千种结局在他脑中翻滚,可没有一个是他们都存活。

他想收回胳膊,胳膊却被小皇子扯着,他没有力气。

最后手臂弯下去,手帕落在小皇子脸上替他擦干净雪水和眼泪。

“驸马爷薨逝,宫内行丧仪,不宜再办红事。”

“婚期推迟,我已派人去郦国和契国通报,静候二国商议。”

“五皇子也许再过一段时日便可以离宫,在契国办婚礼。”

袁意平收回手帕,叠好放在桌上。

这次那小皇子没再去扯他的袖子,也移开了视线。

“你一定要这样公事公办跟我说话。”

庄弦琰手放到桌子上,抓住那块手帕,

“没关系。”

“哪怕在你心里我比不过太子…”

“在大夏宫里能看见你的这段日子,也是我馀生中最快乐的。”

“你不见我,”庄弦琰侧过头来,目光重重砸在袁意平脸上,

“我就想尽办法去见你。”

躲不过,逃不脱。

爱得疯狂,走得干净。

袁意平走出门的时候,风送了几粒雪贴在面中。

福至弯腰,“爷,太子殿下方才差人送了几匹云锦过来,说今天爷跪下的时候衣服湿了。”

“派人照着五皇子婚服的尺寸裁好,送来太医院。”

袁意平瞄一眼放在门边的炭盆,把那大宫女叫过来,

“炭不够了,加点。”

“以后无论五皇子说什么,伞都要撑着。”

而后他擡头,看着厚重的雪幕。

他之所以想躲,不过是因为离别与他而言,同样钻心剜骨。

思之痛,念之切。

爱得隐忍,埋在雪地。

————————

“爷,清明招了。”

“毒是她下的。”

福至进门,挥手叫磨墨的小厮下去,自己站到袁意平旁边给他磨起墨来。

袁意平放下笔,看着书案,

“查清楚为什么没有。”

福至摇头,

“不肯说。”

袁意平终于擡起头,看着紧闭的大门深吸一口气。

而后他两只手撑着桌面站起身,

“去看看。”

福至点头,毕恭毕敬退开几步给他让出一条路,而后紧跟着袁意平去了柴房。

清明两只手被铁链拴在墙上,脸青一块紫一块。

袁意平跨进门槛,低头看着她。

她脸上的伤让他想起那夜小皇子在他怀里逐渐消失的体温。

还有钟声响起的时候,那皇子捂着耳朵,嘴里说的那句“他们要杀我”。

“是谁指使的。”

袁意平两手背在身后,

“你只是一个丫鬟,五皇子又心性善良,断不会叫你无端升起杀他的念头。”

“在湖心杀他的人,和你也是一夥吧。”

清明不看他,也不回答。

袁意平于是转头看着福至,

“去把炭盆拿过来。”

“烧得越烫越好。”

清明脸上闪过一丝慌张,那炭盆滋滋作响端过来的时候,她终于擡起头。

袁意平把炭盆踢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前所未有的狠厉,

“他不过十六岁,你还真是下得了手。”

“我听说你跟了他很多年。”

“你没有良心,我也可以没有。”

他夹起一块烧得火红的炭,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说,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把你从阎王殿门前扒回来,我也要知道是谁。”

清明咬紧下唇,死死盯着那块烧红的炭,而后转过来盯着他,

“你和五皇子才认识没多久,为什么对他的事情那么执着。”

“他哪怕现在不死,也活不到去契国。”

“就算去了契国,他也活不久。”

袁意平眼神中骤然冒出火花,那块炭好像直接进了他眼底。

接下来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到底是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要从郦国一路追到大夏,以后还要去契国。”

“他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他说着,手里的炭猛地砸到地上,碎成好几瓣。

有些掉到清明跪着的膝盖前,有的火星扑簌到他的鞋面,可他浑然不觉。

“知道这些你又能做什么呢?”

清明出奇地执拗,这方面和那小皇子像得很。

衣领被用力揪住,前面那人变成一头快要发狂的野兽,瞪着红眼睛说,

“你们要他死…”

“我要他活。”

“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他一世平安,万事顺遂。”

“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阿嚏!”

庄弦琰打个喷嚏,揉揉鼻子。

“五皇子可是冷着了?奴婢给您拿那件大氅去…”

在旁边守着的大宫女急着要走,就有一个小太监进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

庄弦琰伸着脖子去瞧,

“这是什么?”

“回五皇子,”那小太监弯着腰,“是袁大人送来的衣服,说是按着五皇子的尺寸裁好的,上好的云锦。”

庄弦琰起身走过去,手却抓起一个小玩意儿,

“那这个呢?”

“回五皇子,这是袁大人送来的香包。”

“袁大人说五皇子闻了这个味道心安,望五皇子保重身体。”

庄弦琰把香包放鼻子跟前。

是苏合香。

他把香包揣在怀里紧紧攥着,隔着窗纸看外面的月。

却不知此时袁府的公子,正瞪着通红的眼睛拿着烧红的炭。

他怀里的宁静致远,踩着袁意平隐忍渴求的愿望。

不奢快乐,但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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