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心
“不逼你一把,你还真不来啊。”
池熙元望着正行礼的那公子。
“殿下恕罪,臣..的确身子不适。”
袁意平站起身,解开外袍的衣扣,就有宫女上来替他把外袍收走了。
池熙元哪里肯信,歪头意味深长看他,示意他在软榻另一边坐下,
“听说你那夜进宫了,是和五皇子吵架了?”
袁意平顿一下,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什么脚步声急促着接近。
再擡头的时候,正正和那小皇子对上眼睛。
小皇子眼睛亮得很,比平时还清澈几分,粘了一斗篷的雪,也不顾礼数,任着那雪往启明殿的地板上掉。
袁意平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心却砰砰跳得厉害。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池熙元笑,指着前面,“赐座。”
小太监搬过来一张凳子,宫女上来收斗篷。
而那小皇子就站在原地,垂着眼睫毛,乖巧任那宫女替他解着扣子。
袁意平忍不住朝那边看一眼,视线落在宫女手上一弹。
如今宫女替他解个扣子,胸都要闷一阵。
“小可参见太子殿下。”
庄弦琰行个礼,有意无意去瞄袁意平的脸,然后笑着在凳子上坐下,
“袁大人身子可见好了?”
袁意平没想到他敢叫自己,一下子呼吸都不会了,任由那小皇子的眼睛抓着自己的脖颈,一会儿才憋出一句,
“有劳五皇子关心。”
“已是…无大碍了。”
“那就好。”庄弦琰看出他紧张,心里越觉得好笑,面上就装得越从容。
他移开视线,从袖管掏出一盒蛐蛐,
“殿下昨儿说要玩斗蛐蛐,我便把袁大人送我的这只拿来了。”
“太子殿下,”他扑簌起身,靠近这矮桌的时候,袁意平只觉得什么庞然大物过来了,压得胸口越发喘不过气,
“哪只蛐蛐厉害,今儿便可见分晓了。”
池熙元看起来心情也不错,手一招,便有一个宫女递上来一盒蛐蛐。
庄弦琰凑在桌子前,腰际死死抵在那矮桌边缘,袁意平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腰被自己掐在手心的滋味。
他喉结动一下,刻意不去看那小皇子的脸,却听着他的笑声。
“五皇子..昨日也来东宫了。”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问。
池熙元侧过头瞧他一眼,
“这几天你不来,都是五皇子陪本王说话。”
“你没良心,自然有别人有。”
那小皇子听了笑得更明亮,窗外的雪都能给他化了,
“袁大人不胜酒力,我可是千杯不醉。”
袁意平再不说话了,却也走不得,只能任由那小皇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着笑,胳膊有意无意戳他的手肘。
心被他的笑声挠着,想起他和御花园和那契国太子也是笑。
他到底还对多少人这样笑过。
而那个吻,那一句爱你,他到底记不记得?
袁意平越想,眼里的烦闷就越发忍不住,最后找了个空隙说,
“太子殿下既有五皇子陪着,臣就不叨扰了。”
他风风火火走出启明殿,脸比刚进宫时还要臭。
脚踩进软软的雪地,伞都没让福至给他撑,逃一样就想出东宫。
可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还有一声熟悉的呼唤,抓心挠肝,
“袁意平!”
“你等等我!”
袁意平猛地转身,呼吸又卡在喉间动弹不得。
那小皇子披着外袍淋着雪,三两步跑到身前,手去抓他的袖子,
“怎么见到我就躲啊。”
“我可是为了见你才来东宫的。”
袁意平低头看他,竟然连袖子都忘了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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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为了见他才来,惯会哄人开心。
袁意平眼角抽搐两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我这几天都在袁府,你不也来东宫了。”
“还有御花园,你也常去吧?”
话说完,那小皇子却噗嗤笑两声,眼睛盛着波光来瞧他别扭的脸,
“袁意平,你当真小气得很啊。”
“你这样说话,不会是吃醋吧?”
袁意平瞪大眼睛,心脏抖两下,飞快把福至赶到旁边去了。
东宫很大,又下着雪,诺大的平地上就他们两个人对站着。
袁意平深吸一口气。
有些事情,倒不如现在问了好。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五皇子,我有一事想问。”
袁意平清清嗓子。
“你是想问那天晚上?”
庄弦琰眼睛转一下,坦然得很。
袁意平想起那个冒昧的吻,脑子乱得很,耳根也红了一半,
“那夜在下对五皇子多有冒犯,还请…”
他微微弯下腰,可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小皇子打断,
“冒犯?若说冒犯,倒是我先亲你的。”
“那我也得向你赔罪。”
庄弦琰就和素日一样,明明闹得到处鸡飞狗跳,却和什么都发生似的。
袁意平被他这幅样子吓到了,一个男人亲了另一个男人怎么还能这么坦然?
那小皇子的心意他也不懂。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不敢问,可心里还是有一股迫切的欲望,想让那句“爱你”落下来生根发芽,哪怕明知是块不能生养的土壤。
“你…”袁意平呼吸重起来,视线因着那股欲望也不再移开了,死死锁在小皇子脸上,
“爱…”
话却怎么都说不全,好好一个人成了结巴。
“对,我爱的就是你袁意平。”
那小皇子竟然知道他要问什么,丝毫不闪躲,勇敢得顶天立地。
袁意平脑袋嗡一下。
那小皇子明明只说了一遍,围绕在他耳边却变成千百遍,叫他站在雪地里都不觉得冷。
庄弦琰也不觉得冷,哪怕一粒粒雪打在鼻尖,他也只看得到袁意平微红的耳根。
其实他根本没有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说出这句话,差点耗尽他所有勇气。
袁意平可能会愤怒,会恶心,从此以后和他成为路人,可他早就疯了似的喜欢袁意平,依赖袁意平。
既然以后没得见,那在大夏停留的时日里,他就要放肆地缠他,把能见到他的时间都紧抓在手上。
他就是要让袁意平知道他的心意,就是要让袁意平忘不掉他这个人。
袁意平果然没回答,只瞪着那双眼睛。
庄弦琰仔细看他的眼睛,却没看到愤怒,也没看到恶心。
“袁意平。”
他又唤一句他的名字,手重新抓紧他的衣袖,
“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要是烦到你了,你且忍忍。等我去了契国,就再也不用和我见面了。”
“可在这之前,”庄弦琰这时才觉得有些冷了,鼻尖只怕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我要缠你缠到天荒地老,缠到让我一辈子都不后悔为止。”
说完这句话他发现,袁意平的鼻尖也红了。
可能是被风吹的,也可能是摆在他们中间的命运,让这个相府的公子同样伤心了。
空气霎时安静。
庄弦琰觉得有点想哭,又想藏住那些脆弱的小心思,终于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人绣着云纹的袖口。
突然不远处传来什么声音,两个人同时看过去。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过来,路过他们的时候想行礼却没刹住,险些撞在庄弦琰身上。
袁意平一把将庄弦琰扯了护在怀里,看着那小太监倒在雪地里再爬起来,皱眉,
“什么事那么急,都不长眼睛了。”
那小太监跪着道歉,
“袁大人恕罪,五皇子恕罪!”
“出..出大事了,驸马爷薨了!”
庄弦琰楞在袁意平怀里,手指猛地收紧。
袁意平挥手让那小太监快去告诉太子,手收回来就往小皇子鼻尖一抹,擦掉上面的雪。
“福至!”他大喊一声,福至跑过来。
他松开怀里的人,抢过福至手里的伞给庄弦琰撑开,只是这次把伞柄放回了福至手上,
“仔细送五皇子回太医院。”
“别出任何差错。”
福至应一声,带着那小皇子走了。
小皇子一步三回头,脸上再没有方才的坦然,恐惧和不安暴露无遗。
而袁意平站在原地,直到那小皇子的身子再看不到,才转身走进启明殿。
难捱的从来都不是这小皇子对他的情。
而是这大雪底下埋着的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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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府的事情本就残酷。
西安门更是压垮驸马爷的最后一根稻草。
驸马爷死后,太子和袁意平不是守在七公主宫里就是待在东宫,庄弦琰听说袁意平每天都熬到很晚才走。
他很想袁意平,可总归是局外人。
太子,袁意平,七公主,从小到大都紧紧绑在一起,他这个外来者算什么。
可思念到了极致,那短短几堵宫墙根本拦不住人。
庄弦琰每天去东宫,还在七公主的颐华宫外面站了好几次。
可惜不是里面的人没出来,就是他没舍得进去。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守在东宫门口,雪轻轻打在头顶的纸伞上。
小皇子远远盯着启明殿的纸窗,悬着的心见不到人越发慌张。
“别跟着我!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什么声音,庄弦琰猛地回头,就看到那太子走过来,死死瞪着拐角后跟过来的人。
那人即刻跪在雪地上,
“太子殿下恕罪。”
“殿下可以杀臣,可臣也该尽本分。”
正是袁意平。
“杀你??”池熙元的怒气隔着空气就传过来,震天撼地,“你就是仗着我不杀你才放肆至此!”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是吗?!”
“我警告你….”
话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什么声响,池熙元回头,看到那小皇子跪在地上,膝盖在雪地上拖出一条印子,想来是跑得急了。
“参见太子!!!”
“小可身单力薄,却愿为太子殿下解忧!”
“太子殿下,”那小皇子猛地擡头,双眼充斥着紧张的红血丝,“我不知道袁大人说错了什么话,却知道袁大人一定把殿下放在第一位!”
“这几日小可找袁大人商议婚事,袁大人都腾不出空见小可一面!”
池熙元低头望着地上这皇子,胸腔还因为火气一起一伏,却没刚才那么厉害了。
雪浇在头顶,也凉起来。
这皇子分明是认输了。
承认他想抢走袁意平,却还是抢不过。
池熙元瞥一眼,袁意平跪着的裤腿已经湿了。
“袁意平,今天别让我再看到你。”
池熙元弯下腰,一把将地上的皇子扯了起来,
“你跟我来。”
庄弦琰踉跄站起身,目光重重在袁意平身上砸了一瞬。
袁意平擡头,正巧看到这小皇子同样沾湿的裤腿。
那小皇子却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久积的思念在这一眼以后猛烈迸发,可两人却只能一个走,一个留。
他们头上,也总有人高他们一等。
“恭送太子。”
袁意平身后的人跪了一地,齐声磕头。
“恭送太子。”
袁意平垂下视线,拳头在衣袖里攥紧。
他想说的不是恭送太子。
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关那小皇子。
可他不能说。
他和他之间隔的不是雪地,而是一整个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