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
袁意平放下经书,起身,打开殿门。
福至在外面等着,看见他出来了转身。
“爷。”
“婚服奴才亲手交给五皇子了。”
袁意平点头,眼皮沈重地合上,
“他说什么没有。”
福至摇头,“五皇子什么也没说。”
“只问了一句爷在哪里。”
袁意平闭着眼睛,睫毛却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是庄弦琰到大夏以来,他们第一次那么长时间没见。
他知道那小皇子难受。
其实他也快熬不住了。
“他知道要去契国成亲了吗。”
“爷,前两天使臣就回来了,想来已经知会五皇子了。”
袁意平点头,没继续说什么,转身回了大殿。
重新捧起经书跪在地上的时候,胸口却痛得喘不过气来。
七公主死了。
契国却要在这个时候把庄弦琰接走。
那个万全之策在搅成一团的思绪中找不见影,分别却越来越近。
那小皇子说着要缠着他,现在也不缠了。
其实他多希望哪一天他打开殿门的时候,能看到他。
胸口还在钝痛,他痛恨手上的经书,痛恨拴住他的脚铐,痛恨他是相府长子的身份,痛恨除了小皇子的一切。
也痛恨自己对庄弦琰见不得光的渴求。
突然,殿门被什么人轻轻敲着。
一下一下,轻的,急促的,像那小皇子看他的眼睛,带着压抑的疯狂和懦弱。
袁意平猛地起身,“咣”一下拉开殿门,眼睁睁看着那瘦弱的身躯,一身白衣站在大殿门前。
是他的小皇子。
胸口的痛统统转成把他搂紧怀里的欲望,可手擡了起来又垂下去。
“袁意平。”
那小皇子唤他一声,朝他走近。
袁意平瞳孔里的人间开始摇晃,他擡手让周围的人都下去,长阶的尽头于是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我要去契国了。”
“我不该来的,我知道来了也没用。”
“可是我看着那件婚服,”小皇子垂下视线,眼眶霎时红了一半,“我就想起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来见你,来见你最后一面。”
那小皇子伸手,这次还是扯住他的衣袖,
“但我又贪心,还想再见你久一点,不是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宫里,想看湖,想看天,和你。”
“以后都见不到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你当真没一点良心。”
小皇子擡头对上他的眼睛,突然哭得歇斯底里。
瞳孔里的人间彻底崩塌,思绪也炸开。
袁意平伸手把他搂紧,下巴枕在他的发顶。
“我去找你。”
“你再等我一次。”
小皇子的哭声都埋在他的胸膛里,点点头,手揪着他的腰越箍越紧。
“袁意平。”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说的喜欢,是我对你的那种喜欢,不是心疼,不是可怜,不是….”
袁意平深吸一口气,埋在雪地里的盒子蠢蠢欲动,就要掀翻土壤。
他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说,
“君子若论心…”
“则人无完人。”
——————
庄如婕走进太医院的时候,天刚刚黑。
再有两天,庄弦琰就要启程去契国了。
她来大夏这一趟算是白费功夫,可她从来没甘心过。
好容易进一次宫,有些话她想和庄弦琰说清楚。
“六公主。”服侍庄弦琰的大宫女迎过来行个礼,
“六公主见谅,五皇子和袁大人出去了。”
庄如婕嘴角扬起来笑一下,“皇兄这是去哪了?”
“许是五皇子快去契国了,袁大人便带他去宫外玩玩。”
“如此。”庄如婕的笑容很美,迷惑着人的和善,“可我也想看看皇兄,我在太医院等他回来吧。”
大宫女点头,“那便请六公主移步房里吧,外面风大。”
庄如婕于是跟上她进了房间,在软榻坐下。
大宫女出去沏茶,庄如婕的视线却落在衣柜的那件大红婚服上。
她走过去,一只手轻轻抚上,在袖口流连。
这么好的布料,那相府少爷当真花了心思。
手垂下来的时候碰到什么,咣一下掉了一本书。
庄如婕把书捡起来,大宫女这时端着茶进来了。
她肩膀轻颤一下,却没放开书,脸上又挂起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大宫女看到她手上的书,笑笑,一边给她沏茶,
“这书五皇子极爱惜,奴婢总是看到五皇子痴迷地看呢。”
庄如婕翻开书页,仔细看着上面的图画,
“这书当真奇怪,全是花里胡哨的图案,倒一个字没有。”
大宫女点头,“五皇子小孩子心性,就喜欢这些东西。”
庄如婕把书页合上,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听闻近儿宫里又出大事了。”
“七公主薨逝,宫里丧仪如何?”
大宫女叹口气,愁色挂上眉心,
“丧仪倒不说什么,最愁人的是太子殿下,连着十日不见人,就算见着人了也不说话,一开口便是神神叨叨的。”
“我听闻皇兄与太子殿下平日里也是有话说的,怎么太子殿下连皇兄都不见?”
大宫女摇头,“殿下与五皇子先前亲近,总是在东宫说话的,这些日子殿下心绪失常,就远些了。”
“奴婢觉得这对五皇子来说倒是好事,如今与殿下有关的事可都是掉脑袋的。”
“五皇子还是早些去契国为好。”
庄如婕眉毛轻轻挑一下,端起茶杯又放到嘴边,却没喝,直勾勾盯着那宫女,
“你说…太子殿下心绪失常?”
大宫女压低声音,“据说罗公公去外面请道士进宫驱邪了,估着还有个一两天就进宫。”
庄如婕若有所思点点头,视线垂下来落在膝盖的书上,
“如此。”
她嘴角突然扬起来,一只手缓缓摸着书封。
“皇兄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我便先回去了。”
大宫女看着这公主站起身,连忙退开,
“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公主走出去的时候比进来的时候要意气风发许多。
而那本书放在桌面上,被窗外进来的风吹起一个角。
外面乌压压一声,今晚怕是又要下雨了。
—————
“船家,租你一条船,我们摇去湖心。”
袁意平掏出钱袋,这次没有福至跟着。
那船家收下钱,擡头看看天,
“两位爷小心着点,我看这天啊又要下雨了。”
“谢船家。”
袁意平点点头,身子微微往后撤,他身后便有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走出来,被他护着上了船。
袁意平弯腰拿起桨,那小公子藏在船篷里,大眼睛在竹条之间看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一次湖上没有花灯,湖心没有花魁的船,岸边也没有一圈起哄的人。
湖上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不大不小装着他们两个人。
庄弦琰深深看着袁意平的背影。
刚来的时候他有康有宁,有那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可现在他只有一颗被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和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天黑下来,将他们藏在湖心。
袁意平放下桨,弯腰进了船篷,在庄弦琰对面坐下。
庄弦琰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看他,
“那夜要不是你救我,世上就没有庄弦琰这个人了。”
“可惜你即便救了我,也不能救我一生一世。”
“在大夏的日子有你护着,我该知足了。”
袁意平没说话,却学他把两只手绞在一起。
他原以为这小皇子没那么容易知足,因为他总是任性,待在哪里,哪里的房梁就要穿一个孔。
可这小皇子却懂事得很,活得比谁都小心谨慎。
就像墙缝里的牵牛小心求生,晚上便缩起花苞怕人发现,可开放的时候没人能移开眼睛。
“我要去契国了。”
庄弦琰说着站起身,走到船篷边一只手撑着,
“这辈子来大夏一趟,多少苦有你陪着,也都捱过去了。”
“我该报答你,可我每次看着你的时候,却总是想从你身上拿走更多。”
袁意平擡眸,看着那小皇子回头望过来,目光带着疼痛抚在脸上,眼波微荡,
“我从一开始想要你的陪伴,变成想要你一见我就笑,想要你眼里只看得见我,想要你整个人。”
“疯了一样想把你从你的过去里扯出来,想让你和我一起进这泥沼…”
“我没法呼吸的时候,只要抓着你,也不怕了。”
血丝带着占有欲爬上眼睛,心脏却一遍遍被现实打垮,占有欲没了,只剩一滩力不从心,爱而不得。
庄弦琰死死抓着船篷,嘴角难看地扬起来,
“你是恩人,你说,我这样的拖油瓶,该怎么还你。”
眼泪掉下来映着湖面的微光,在脸上漂亮的一行。
“不用还。”
夜色太暗,庄弦琰没看到袁意平的鼻尖红了,只看他紧紧攥着拳头和他对视。
“五皇子,你平安,就是不辜负我救你一命。”
船篷上方传来微弱的声响,是下雨了。
庄弦琰弯腰钻进船篷里,却没坐在袁意平对面。
他环住袁意平脖子,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袁意平没躲,两只手擡起来远远护着他的腰,他却没看到,只顾把头埋在袁意平肩膀,放肆把眼泪擦在他身上。
“老天爷把我们带到这里,我们就到这里了。”
“以后你还是袁意平,我还是庄弦琰。”
袁意平的手落下来,箍到腰上。
袁意平没回答,庄弦琰也没看到他眼眶的晶亮。
船身微微摇晃,大雨溜进船篷打着两人的肩膀。
小皇子哭得周身都在颤抖。
袁意平搂着他,放不了手。
他没和这小皇子说,他从来不信天命。
就是老天爷让他们只到这里,他也要想方设法续这小皇子的命。
就是抢婚,他也绝不让他离开大夏这个地界,和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