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轻
下船的时候雨很大,袁意平找船家借了一把伞,两个人在伞底一路沿着街道往宫里去。
庄弦琰紧紧贴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在底下有意无意触碰他的指尖。
不舍在一次次触碰中粘连。
袁意平想和他说不会放他走,可不能说。
突然前面传来很大一阵响动,混杂着兵器的声音。
“让开!”
“你过来看看!”
官府为什么查人。
袁意平皱眉,那小皇子下意识抓他的衣袖。
为首的那官兵看过来,视线先是在袁意平身上一弹,然后重重落在他旁边那少年脸上,
“找到了!!!”
他吼一句,便有十几个官兵拿着长枪跑过来,将二人围住。
袁意平眉头压下来,一只手把那小皇子拖到身后,胳膊挡在他身上护着。
“这是郦国五皇子,你们要做什么。”
“回袁大人,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要抓的人正是郦国五皇子。”
为首那人微微弯腰,对袁意平很恭敬的样子,
“袁大人,这皇子蓄意谋害太子,罗公公下令带回慎刑司严查。”
谋害太子…慎刑司….
袁意平的手指收紧,抓住那小皇子,目光狠戾起来,
“我袁意平以性命担保,他绝无可能谋害太子!”
“你们拿不出证据,不能平白无故抓人。”
“有什么话,待我去和罗公公说。”
为首那人似乎开始不耐烦,紧紧看着他护在那皇子的胳膊,
“他谋害太子的邪书都找到了,况且官家抓人是奉罗公公之命。”
“袁大人难道要为了这皇子,坏了这么多年和太子殿下的情谊不成?”
“这皇子若是没罪,慎刑司自会放人….”
“不行!!!”袁意平大吼一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那个人,“慎刑司那种地方是他能去的吗!”
“你们要抓人,就带着公文去我相府抓。”
“今日除非从我袁意平尸体上踏过去,否则别想带他走!”
为首那人为难地挠挠脑袋,又看一眼缩在袁意平身后那少年清澈的眼睛,最后叹一口气。
“对不住了,袁大人。”
“这是公务,旁的话大人与罗公公说去吧。”
“带走!”
那人一擡手,袁意平手里的伞就骤然落地。
他带着那小皇子往后退一步,抓着小皇子的手始终没松过。
眼睛蛰伏的猛兽一样瞪着那些官兵。
有些人别看着平时敬他一分,真到了时候,还是人微言轻。
“袁意平…”庄弦琰抓着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小。
袁意平回头,这才看到那小皇子被雨淋着,衣衫死死贴在身上,瘦弱得很。
他点点头,胳膊早就酸了,却一刻也没从那小皇子身上挪开。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那小皇子哭着摇头。
“干嘛啊,一起上啊!”
为首那人又吼一句,举着长枪的官兵就上来了。
袁意平弯腰捡起地上的伞。
可这把伞和长枪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
这是一场必败的仗。
袁意平深吸一口气,一脚踢开一个跑过来的官兵,那小皇子抓着他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他猛地回头,心脏跟着蹦出来,就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蒙面人一只手拖着那皇子,另一只手抓着剑利落削到一个官兵身上。
“五皇子!!”
袁意平大喊一声要去抓,那蒙面人却趁官兵大叫的时候把人一夹,钻出包围圈跑走了。
“袁意平——!”
那皇子朝他伸出手,可胸腔被夹着,很快没有了声音。
那蒙面人跑得很快,一下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干嘛!追啊!!!”
为首那人跑过去,其他官兵也跟上了。
只有袁意平留在原地,胸腔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那蒙面人是来救庄弦琰的。
这是他和那蒙面人短短对视一眼,唯一看出来的东西。
而后他淋着雨疯了一样往反方向跑,面前的皇宫依旧宏伟,却在雨中冒着森气。
这皇子第一次脱离他的掌控,痛苦一下子沿着神经发散到身体各地。
他双腿无力,刚才护着小皇子的胳膊也微微发抖。
可他没有停,他必须见到罗公公。
在心里说了一万遍要护他,可如今庄弦琰还没离开大夏,他手里就真真切切握着那小皇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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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磕到地面有些疼,庄弦琰听着那些官兵的脚步声,腿突然有了力气,踩着地面跟着跑起来。
那蒙面人轻松了一些,从夹他的胸腔变成拖住他的胳膊,跑得比方才快了。
庄弦琰一边不要命地跑,一边看他的背影。
那斗笠下面的长发飘飘扬扬,一下子有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
“五皇子。日上三竿了。”少年在窗边唤他。
“五皇子!”少年在靶场唤他。
“走!”少年埋在黑衣人中,回头看他。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眼眶,蒙面人拖着他胳膊的手突然有了温度。
下一刻他被拖进一条小巷,背直直贴在凉得可怕的墙壁上。
蒙面人扯起一块盖着箱子的布披到他身上,擡手示意他安静,自己踩着箱子蹦上了楼。
庄弦琰蹲在地上,紧紧靠着箱子,身体不敢动却止不住发抖。
好多人的脚步声路过,他们没拐进巷子里。
空气可怕地安静一阵,唯有雨打大地的声音在敲击心房。
庄弦琰身体脱力,靠在那些箱子上。
他听见那蒙面人跳下来,而后盖在身上的布被人掀开。
他擡眸,对上蒙面人斗笠底下的眼睛。
刚想说什么,那蒙面人就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攥着他的腰跳上二楼。
熟悉的感觉又侵蚀心房,那人的手连放在他腰间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两人踩在二楼的屋檐上,庄弦琰猛地扯住蒙面人的衣袖,
“康有宁…康有宁…”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那蒙面人顿一下,没有回头。
“康有宁,你回来了,你….”
“你说句话啊….”
庄弦琰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在示弱。
可那蒙面人一动没动。
就在这时,二楼房间的窗户被猛地拉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谁在外面?”
庄弦琰倒吸一口气,心脏跳到嗓子眼,转过头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时月。
“五皇子?”
时月看着他,有些惊讶,却压低了声音。
那蒙面人看时月一眼,而后倏地挣脱庄弦琰的手跳到了对面的屋檐,很快没了身影。
庄弦琰擡起一只手想喊他,可最后还是紧紧攥着拳,胸腔激烈颤抖,生生把情绪刀子一样吞下。
“五皇子怎么在这儿,还下着雨…快,危险…”
时月披了件衣服就跑出来,隔着栏杆朝他伸出手,
“五皇子若信我,有话进来说。”
庄弦琰转过身看着她,而后握住了她的手。
跨过栏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了。
没有袁意平。
他好冷。
时月合上门,连忙塞了一个手炉到他怀里,去衣柜随便抽出几件衣服,
“五皇子若不嫌弃…这些衣服也比湿着好。”
“大冬天的,这样下去染上风寒就难受了。”
庄弦琰看着她手上的衣服,感受到这房间里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暖意,突然蹲在地上就捂住脸哭了起来。
隐忍着,却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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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人人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公子在雨中穿行。
一身昂贵的黑衣,身旁却没有小厮。
他跑得很快,可路实在太长。
无论多高贵的身份在这庄严之地,也细如蝼蚁。
那公子在宫女太监们一次次回望中跑到祁承殿前的长阶,撩起湿透的衣摆就往上。
罗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鬓发死死贴在脸上,素日沈稳的眼睛也被雨淋着只能睁开一半。
“袁公儿怎的来这儿了。”
“下着大雨的,袁公儿这样狼狈,不宜面圣啊。”
罗祥说着惊讶的话,表情却不惊讶,像是早知他要来。
袁意平喘着粗气擡头看他,放下自己的衣摆,
“罗公公,我不是来见皇上的。”
“我要找的正是公公。”
罗祥微微眯起眼睛,就这样看着他站在雨中,不曾请他进来避雨。
“袁公儿可是为着五皇子的事?”
“若为此事,大可不必多说。”
罗祥笑一下,甩甩手上的拂尘,
“奴家不过是听到一些传闻,说五皇子有一本书,许和太子近日的失神有关。”
“罗公公!”袁意平扑通一声跪下,眉毛揪在一起,“五皇子是郦国人,又年幼心善,断没有加害太子殿下的道理!”
“哎哟袁公儿,你对老奴这一个太监跪什么啊,你要跪的是天子,奴家可受不得。”
罗祥这么说着,身板却挺得很直,动都没动一下。
落在袁意平脸上的眼神也意味深长,带着前所未有的疏离。
“袁公儿素日与五皇子交好,自然是体会五皇子心思。”
“可当下之重,是让太子恢覆心神。”
“有任何一点线索,任何一个方法…老奴都会倾尽全力。”
罗祥微微眯起眼睛,“袁公儿也知道,皇上只得了这么一个皇嗣。”
“老奴伺候过三任皇帝,从北国一路到大夏….万万不能叫大夏的天下和根基,断在这里。”
“袁公儿。”罗祥突然把拂尘交给旁边的小太监,自己走一步下台阶,语重心长,
“老奴是看着太子和你长大的,这份君臣之情可没有因为一个外人断掉的道理。”
“罗公公…”袁意平痛苦地擡眼,看着这老人的白发也被雨淋湿。
“袁公儿是聪明人。”罗祥笑着扶他起来,“快别跪了。”
“这雨啊,”
罗祥擡头,袁意平也跟着擡头,
“世间无人幸免,可向来淋不到天子身上。”
“你明白了就回去吧。”
“那五皇子的消息你若知道,想来你也会选对的那条路。”
“可别叫大好前途…”罗祥拍他的肩,淋这么一下也湿透了,“毁在这里。”
“爷!!”
台阶下面传来福至的声音。
袁意平却没有回头,站在原地看着那老公公一步一步走回祁承殿。
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无力的眼泪。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身上的所有身份,尊贵,都是皇上和太子给的。
他们哪一天不想给了,他就什么都不是。
相府之子又怎样,鸿蒙阁掌事又如何,他连一个小皇子都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