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
鸿蒙阁会试期间，袁意平算半个考官，连着好多天没回过袁府。
庄弦琰掀开被子，盯着福至，
“今儿大夫说了我可以下床走走。”
“我说什么也要出这个门！”
福至赶忙上前搀他起来，哆哆嗦嗦说，
“走走可以，您可小心点千万别磕着碰着。”
袁意平就快回来了。
要是这皇子出什么事，他就不用活了。
“废话那么多。”
庄弦琰站起来就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挪到门外的檐廊上。
满意地吸一口气，晚冬的泥土气味从雪里放出来，好不爽快。
他沿着檐廊走，手指轻轻擦着栏杆，打量着这个袁意平长大的地方。
面前出现一座很大的假山，在栏杆后面。
少年绕过栏杆，看着假山啧啧称奇，
“这假山都胜过郦国御花园的假山了，这里还只是大夏的相府…”
突然耳边传来什么孩童的嬉笑，那假山后面就钻出一个小脑袋，一看到庄弦琰就不笑了。
“哎呀！”
那小孩儿看起来有几分惧色，想爬下假山，却一个没注意踩空，眼看着就要跌下来。
庄弦琰下意识伸手去接，身子却被推开，福至冲过来躺在地上，刚好接住那小孩儿。
“哎哟！”
福至大喊一声，那小孩则坐在他身上，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直直望着面前的陌生人。
“你是谁？”
小孩儿的大眼睛眨巴两下，神情竟和袁意平有几分相似。
简直就是缩小了的袁意平。
想必这就是福至先前提过的小少爷。
庄弦琰生了逗弄他的意思，嘴角扬起来，
“我是天上来的神仙，来凡间历劫，你兄长正好救了我一命，我便在这府里修养。”
“你可莫要泄漏天机。”
那小孩的眼神立刻崇拜起来，从福至背上站起来又往地上一跪，还想给庄弦琰磕头，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神仙哥哥，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庄弦琰觉得站得有些累，拉着他在廊檐边坐下，
“你有何求？”
那小孩从袖管掏出一本书，眼巴巴望着他，
“请神仙大人教我读书，让我和哥哥一样厉害，受皇上器重！”
庄弦琰眼神躲闪两下，却耐不住那小孩的殷切目光，把书接了下来。
所以袁意平走到书院的时候，一眼就瞧见那少年的背影坐在檐廊，旁边一个小人儿。
晚冬的风吹起少年散开的头发，他穿得不厚，身板也很瘦。
不知怎的，袁意平竟这样看楞了。
要是庄弦琰是女子，他便能正大光明娶他入府，而他身边坐的，也许就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风也朝他抹过来，他低下头再擡眼，那少年的声音在檐廊中央回荡。
“桑梓…桑梓是…..”
他看见那少年对着福至挤眉弄眼，于是粲然一笑，大步走过去解围，
“桑梓就是故乡，故乡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袁意平蹲下身，那少年转过来看他，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摸摸那小孩儿的头，一只手偷偷藏在少年背上，去揉他的头发。
“哥哥！”小孩站起来抱他。
袁意平接下小孩的拥抱，脸却转过来对上庄弦琰的笑容。
晚风正合，久别的情愫借风铺开在他们脸上。
袁意平想明白了。
那小皇子就是那小皇子。
他爱的是这个人，亦爱他同为男子。
成不了亲，也能相守馀生。
———————
福至揉着腰站起身，可怜巴巴看着坐在庄弦琰旁边的孩子，
“小少爷，不是说了不要随便来书院玩吗。”
袁意明扬起下巴，哼一声，
“只有这里有假山！”
“我还没问你怎么趴在地上？”袁意平转过来看着福至。
福至瞟一眼庄弦琰，委屈地撇嘴，
“小少爷摔了，哪敢让这神仙去接啊…有苦奴才自个儿受着就是了。”
袁意平笑起来，赞赏地点点头，
“好，接得好。”
“你把小少爷送回去，再去找大夫看看腰，不用来伺候了。”
福至应声，一瘸一拐牵着袁意明走了。
“但是你….”庄弦琰看着他俩的背影，却有道目光移下来，耳朵也被轻轻扯住，
“你怎么也小孩子心性，伤没好就往外跑。”
“今天福至替你挨这一下，明儿谁替你挨？”
庄弦琰悠然转过头，理直气壮对上他的眼睛，
“你不是回来了吗，你替我挨呀。”
“难道你要看着我受伤不成？”
袁意平的表情先是惊讶，而后转成无奈，最后停一个宠溺的笑，捏他耳朵的手去捏他的脸，
“你这张嘴啊…”
“嘴怎么了？”庄弦琰擡起下巴，鼻尖一下子触到袁意平的鼻尖，把公子吓一跳，
“你想亲？”
袁意平被他哄得心神晃悠，竟鬼使神差就在檐廊下抓住少年的脖颈吻起来。
几日未见，思念早就积聚在胸腔，全数发泄在耳鬓厮磨。
脖颈燥热，一股风吹来两人都打个寒颤，这才松开对方的嘴唇。
庄弦琰眼睫毛垂着颤两下，依依不舍望着袁意平的唇瓣，自己抿一下嘴。
袁意平把外袍解了披在他身上，从袖管掏出什么东西放在他手里。
庄弦琰低头，看见他的宝书，顿时喜笑颜开，那些不舍的□□也被理智冲散，
“我的书！”
“你从罗公公手里抢回来的！”
袁意平见他开心，自己也欣慰一笑，伸手摸他的头发，
“谁不知道你把这本书当宝贝一样。”
“先前还要为这本书生我的气。”
庄弦琰摸着书封，视线粘在上面，极珍爱的模样，
“这书是我从郦国带过来的。”
“从郦国一路跟我过来的人和东西都不多，现在也只剩下这本书跟着我了。”
“方才你说桑梓是故乡….”
少年擡起头，没看袁意平，袁意平却从他的侧脸看到几分落寞。
“故乡是我长大的地方。”
“我却好几次险些没命回去了。”
袁意平也移开视线，眉目间多出压不住的愤怒。
他把少年扶着站起来，两只手搭在他肩上替他整理外袍的褶皱，
“想家了？”
庄弦琰没回答他，低头抱着书。
袁意平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擡起头来，藏起眼中那些愤怒，
“我问你，郦国和大夏，你更想待在哪？”
“什么？”
庄弦琰有些惊讶，手指扣紧了书，
“你问这个是在吃我父皇母妃的醋？当真小心眼…”
“我是想告诉你，”袁意平深深望着他，那目光从眼睛直穿到心底，
“只要你想，我袁意平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不想你走。”
庄弦琰被他的目光刺得怔怔，手刚一动，整个人就被他环进怀里。
苏合香的气味包裹身子，和他幼时在母妃怀里一样安稳。
枕在胸膛，他听袁意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他又何尝想走。
这牵扯的情丝，他从来斩不断。
却没想到，袁意平疯起来，更斩不了。
——————
这些天袁意平一直在府里守着庄弦琰。
少年的伤慢慢好起来，又变回那个小霸王，和袁意明一起吵吵闹闹，简直可以把书房的顶掀了。
白天陪庄弦琰，事情都积着晚上哄他睡着了才做，袁意平肉眼可见疲惫了不少。
今儿耐不住在书房内室睡了个午觉，起来就看到那少年抓着小孩的手在外间写字。
“爷这些天累了，厨房炖了燕窝，爷喝点吧。”
他绕过屏风，福至端个盘子走上来。
袁意平扫一眼碗里的燕窝，
“五皇子喝了没。先给他送去。”
福至撇撇嘴，“五皇子和小少爷刚才喝完才写字的。”
袁意平满意地点头，歪过头看他，接过碗端在手里，一手拿个勺子，
“你最近做事倒是聪明。”
“你只记住，凡事将五皇子放在我前面就是。”
福至悻悻笑一下，看着那爷悠然自得端着碗就去了五皇子后头。
庄弦琰早知道他起来了，却没理他，抓着小孩的手写得正起劲。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
袁意平念着纸上的字，霎时眼睛睁老大，勺子送到嘴边又放下去，那只手转而拦住少年兴冲冲的胳膊，
“诶…诶！”
“怎么写这个！”
少年和小孩儿同时转过头来，眼巴巴瞧着他。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写这个？”
袁意明问他。
袁意平斜那少年一眼，把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尽抓眼底，
“我的意思是，你们既然在写字，就别管写的是什么，只管字写得好不好便是…”
“咳咳，”他装模作样清清嗓子，身子前倾去打量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什么体啊…”
“神仙体。”庄弦琰立刻接话。
袁意平忍不住笑一声，那只手悄悄摸到少年后脖颈掐一下，佯作惩罚，
“神仙体，不错。”
“意明啊，你先出去吧。福至。”
袁意平招手，福至就上来把不情不愿的小孩儿带走了。
书房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袁意平舔舔下唇，把碗放到桌上，
“神仙体是吧…从此君王不早朝是吧…”
庄弦琰被他逼到桌边，脚一蹬干脆坐在桌上，
“干嘛，又没写完。”
“他让我教他写字，我又不爱读书，只能想得起这句。”
庄弦琰说着，光天化日扯住袁意平的衣领，脖子一伸蜻蜓点水亲他一口，
“给你赔罪，原谅我。”
袁意平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看着他笑，没动。
少年撇撇嘴，手摸到放在旁边的碗，端起来舀一勺燕窝递到袁意平嘴边，
“喂你吃，这样行不行？”
袁意平含住勺子，终于站起身。
庄弦琰牢牢盯着他，嘴角意味深长扬起来，
“我伤口结痂了。”
“今晚….”
袁意平的瞳孔震颤一下，差点呛着。
好容易把东西咽下去，少年却放肆大笑起来，抓着他的袖口不放。
“想什么啊。”
庄弦琰夹住他的腿，
“今晚可以带我去醉琼楼看看时月了。”
“之前她说要去东宫的事…”
袁意平眼中翻涌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两只手往后抓住小皇子的脚踝，
“她的事我早有安排。”
“太子生辰快到了，今晚再同她仔细商量。”
“至于你….”
他弯腰，一口咬住少年的脖颈，少年惊呼一声。
“说我小心眼，我偏要记你的仇。”
“来个不早朝试试看。”
那少年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就将人打横一抱，大步流星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