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
华景的街道同往日无异,只是那时的皇子和公子一前一后,这次他们并肩。
皇子变成平凡的少年,相府的公子却终于可以向前迈一步,走到他身边。
至于能走多久,谁被谁追上,超越,还未可知。
但起码这个生辰,少年不是一个人。
突然,那公子停了脚步,少年猛地回头,停在一盏没来得及打开的花灯底下。
“怎么不走…”
少年话还没说完,手就被那公子众目睽睽之下牵起。
一块小石头扔进心湖,却一波接一波涟漪。
“袁…”
少年四下张望,手也往前收一下,小指却被那公子拉着不松。
“你不怕叫人看见,我可就放肆了。”
庄弦琰盯着他的脸,手突然就摊开,反握住他的手腕。
袁意平笑一下,头低着,牢牢盯着他的手,
“别闹,别动。”
庄弦琰故意在他手腕挠几下,才重新摊开掌。
袁意平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玉扳指,眼疾手快就戴到了他的大拇指上。
“什么啊,你是看甘如乐送了个玉佩不服气?”
庄弦琰笑着收回手,目光却在玉扳指上打转,依稀看见上面雕着什么图案。
“我是不服气。”
袁意平抓住他那只调皮扬来扬去的手,用自己的掌心贴上去,拇指上分明也戴着一个玉扳指。
“他能送你玉佩,我也能送你扳指。”
“不过我的玉可和他的不一样。”
两人的掌心温热地贴着,视线也隔着空气粘连,庄弦琰一下子好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
“我出生时母亲送我一块羊脂玉佩。”
两个玉扳指轻轻相触,发出的声响都千古相依。
“我让工匠把玉佩打成两块做了两个扳指。”
袁意平的眼睛亮亮的,借着暖阳发着光,
“所以你手上的扳指在我身上戴了二十年。”
“甘如乐送你的玉佩是玉佩,我送你的是我的时间。”
庄弦琰怔怔看着他,玉扳指在拇指上透着昔日的光,很沈,沈得让心脏带着温度往下压,血管里的暖意却上涨。
“这么好的玉雕什么鸭子。”
庄弦琰笑一声,趁机把一点点眼泪笑出眼眶。
“这是鸳鸯,你要两个扳指一起看。”
袁意平把脸贴过来,少年眨巴两下眼睛也把头靠过去,两个人的脑门侧着相触。
没来得及到晚上,他们头顶上的花灯却开了又关,陪那个在花灯下路过的孩子度过好多年。
孩子母亲死的那时,他孤零零在花灯下蹲着。
他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会亲手将最珍重的玉佩打成两半,在这盏灯下扣住另一个少年。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在这世上你想要什么都要亲自去拿,求也罢,讨也好,拿到就是你的。”
那少年侧过脸对着太阳,本就白皙的皮肤仙子一样跳跃着细碎的光,
“可是袁意平,在你这里我从来不用求。”
用眼睛捧着,用心脏衔着。
哪怕不是每次都用合他心意的方式,可是该给的一次都没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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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时月住的厢房,隐约听到几声咳嗽。
池熙元没想多,手里还拿着扎得歪歪扭扭的扇子。
直到他清脆叫一声她的名字进门,看到她攥着什么东西慌张转身,脚边是一个很矮的盆。
池熙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只一瞬,慌张后上涨的不舍。
哪怕她很快就用温和的笑容掩盖,那一瞬的刺痛还是让那太子的神经都发颤。
馀震过后,他下意识望向地上的水盆,看到里面逐渐扩散的血色,眼眶即刻发热。
“这是什么。”
他强装镇定,生怕爆发的情绪会吓坏了此时牢牢占据他生命的姑娘。
时月低头看看盆,笑得很坦然,
“我就要过去了,殿下怎么先来了。”
“你在洗什么,给我看看。”
池熙元朝她靠近,一把抓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帕。
湿的,还在往下滴水。
池熙元用手心死死攥着,看着那上面分明的血迹,眼白的红血丝向中间聚拢,挡都挡不住。
“这是你的帕子。”
“怎么回事。”
他皱眉又松开,嘴角勾起来又落下去,要哭又扯出难看的笑,一只手擡起来搭上她的肩,
“别怕,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我是太子,我能为你做主,我能,能让全天下最好的医士救你,你说。”
他的手指在那姑娘肩膀上收紧,不住地发抖,就像那天他坐在床边,抱着姑姑不再回应的身体。
时月把湿着的手往衣服上擦一擦,才覆上他的手背,安抚地拍两下,
“殿下多虑了。”
“这帕子上的血不是我的。”
“是小翠今儿磕在石板上摔了,我扶她的时候拿手帕给她擦的血。”
池熙元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看不出半分松动。
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没有松,大声喊了一句,
“来人!传小翠!”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一个带着恐惧却强硬,另一个温婉也刚强。
那小翠被带进来跪下,池熙元才移开目光,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
“袖子卷起来。”
那小翠楞了一下,这太子却大吼,
“卷起来!听不懂话吗!”
小翠吓得不轻,卷衣服的手哆哆嗦嗦,楞是卷不上去,站在旁边的时月于是过去跪在她身边,慢条斯理替她卷好了衣袖。
那条胳膊上,分明卷着一块纱布,微微渗着血。
池熙元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尽管心里还是有一块疙瘩。
“出去吧。”
他转身,那小翠谢了恩就跑出去,时月则站起身来乖巧地站在他身后。
“殿下。”
她轻唤一声,那太子就转过来将她用力拥进怀里,一只手上还抓着那块染血的帕子,
“你不能骗我。知道吗。”
“如果你和姑姑一样…”
眼泪这时才决堤,
“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被他抱着的人眼睫毛颤一下,那张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终于出现痛苦的神情,藏都藏不住。
可她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安抚人心,
“殿下多虑了。”
他们不知道拥了多久,池熙元走出厢房的时候,眼眶还是微红。
那些微红上一刻是怜惜,是恐惧,下一刻却成了咆哮,成了多疑。
“传袁意平。”
“让他立刻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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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宫里有人来消息说,太子殿下传您过去呢。”
袁意平和庄弦琰坐在湖边,福至走过去,庄弦琰把伸进湖里玩水的腿收回来,袁意平也转过身。
“你说我身子抱恙,明儿再去。”
“爷,”福至很为难地绞着手指,回头看看等在马车边满头大汗的太监,“殿下很急,像是生着气呢。”
“你去吧。”
庄弦琰扶着他的肩,卷起的裤脚湿漉漉的小腿扬起来晾干,
“我过会儿就回鸿蒙阁招呼你请来的热闹鬼。”
“我买最烈的酒,灌得他们讲不出话来。”
袁意平对上他的视线,拿起身旁备好的毛巾亲自把少年沾水的脚擦干净,一边细心替他穿好鞋,
“我很快就回来,不耽搁。”
“行。”
少年松开他的肩膀,眼巴巴看他站起身。
“福至你留在这,照顾好他。”
袁意平说一句,很快跟着那小太监消失在视野。
明知那太子生了气,他却还是把马车留在原地,自己跟着小太监走着进宫。
偏爱明晃晃在眼前,庄弦琰抿嘴笑,从袖管里掏出书,盘腿坐在那个地方没动。
“好时节,好日子,好书。”
陌生的声音带着嘶哑出现在身边,庄弦琰警觉侧过脸,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摇着扇子坐下,看着他们面前的湖。
“这书可是世间珍奇,竟到了你手里。”
老人说,眼中没有敌意。
庄弦琰看着他,不知不觉攥紧了手里的书,屁股却挪一挪朝那老人靠近,
“你知道这本书?”
老人笑眯眯,扇子摇得慢条斯理,
“这么好的时节,你可愿听我这把老骨头讲一个故事?”
庄弦琰没回答,这老人却继续摇着扇子讲起来,
“话说这世间鸳侣都是天注定,姻缘牌成双成对由红丝系着挂在姻缘树上…”
老人擡起手指着天,少年仰起下巴跟着看。
“掌管姻缘的文母大帝有一法器,跟着大帝时间长了有了灵性,一次和大帝吵了架,便耍性子把姻缘树上的两个牌子打乱了系在一起。”
“因为这事儿,大帝将这法器罚下了人间替这对鸳侣历劫。”
庄弦琰楞一下,这书不知怎的在掌心开始微微发热。
他有一种直觉,他和袁意平就是那对鸳侣。
所以他口里喃喃,
“历劫…那这对系错了牌子的人,当如何?”
老人脸上还是那个意味深长的笑,
“缘分一旦系了,就解不掉了。既然不是上天指定的缘分,自然也要比别人渡更多劫。”
“红丝暗系,就是这么个说法。”
“你呀你呀,且当个故事听了便好。”
老人说着站起身,庄弦琰见他要走,急着就把书塞进袖管,
“老先生,老先生!”
他踉跄起身,那老人却走得歪歪扭扭,就是不回头。
可他从来不是服输的性子,三两步跑上去就扯住老人的胳膊,喘着气眼睛却晶亮,
“先生可能再多讲点什么?”
老人摇头打哈哈,
“看见你就莫名其妙想起这个故事,别的可不知道咯….”
“想必这对鸳侣得了法器相助,纵使劫难比旁人多些,也能平安吧。”
庄弦琰松开手指,释然的笑容在脸上绽开花。
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袁意平说老天爷把他们带到这里,他们的缘分就尽了。
可他们一直牵连到今天。
看来老天爷要带他们走很远很远。
就是翻山越岭,也算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