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袁意平踏进东宫,脚步凝滞一瞬,擡起头。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觉得这地方宏伟又宽阔。
这么多年他来来往往无数次,又在今天停下来看着这地方。
可现在他只觉得这地方好寂寞。
七公主在这庭院放过风筝,他和幼年的太子在这里豆过蛐蛐,那个驸马爷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现在那些影子都不见了。
这么大的地方空无一人,守门的太监一如既往板着脸,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换过。
袁意平抽回神思,往启明殿擡脚,背脊莫名一凉。
“你来了。”
那太子一只手撑着头,很疲倦的模样歪在软榻上。
“臣参见太子殿下。”
袁意平行礼。
那太子挥手,宫女就搬来一把椅子在他跟前。
袁意平坐下的时候不自觉捏紧了披在大腿上的衣服。
他记得以前他都是坐在软榻另一侧。
可是现在那一侧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
这太子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块地方空了出来,任何人都进不去。
“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替我查一查…”
池熙元直起身,擡眼看他,
“时月有没有什么隐疾。”
袁意平眉头一皱,覆杂在眼里蔓延开来,
“殿下为何要查这个?”
“姑娘身子若有碍,请太医便是。”
池熙元眉毛沈下来,身子微微前倾,
“你不是第一天在宫里,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太医口里的东西不能信。”
袁意平声音压下来,不远处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既然如此,围猎会那日劳烦殿下带姑娘出宫,臣自会安排医士替姑娘诊治。”
听了这话,池熙元的眼神放松些,身子也往后轻靠在枕头上,
“还是你懂我。”
“如你和时月一般懂我的人,世上不再有了。”
他闭上眼睛,凝重和期待洒在睫毛上,
“我只盼时月好好的。围猎会那天她还要我带她骑马。”
“臣自然要为殿下分忧。”
袁意平应下这差事,本觉得没什么话要说,视线擡起来却又落在那空空如也的软榻另一侧。
他知道自己和这太子之间早有隔阂。
知道自己在选择绳子另一头的皇子那时,就会有不能再坐上那个位置的一天。
可这天真来了,像无数个平凡日夜来得悄无声息,还是怅然。
时月的身份也像刀子一样悬在胸口,连他都不知道落下来斩的是谁。
“殿下,”袁意平淡淡开口,“殿下还是多挂心自己,心思少放在他人身上为好。”
“无论是臣,还是时月姑娘。”
池熙元的眼睛好一会才睁开,目光砸在他脸上,
“你是觉得…你与她皆不可托付。”
“你和她总有一天要离开我,是不是。”
袁意平不和他对视,
“臣以为,这世间无人能一直陪着殿下,除了殿下自己。”
池熙元轻笑一声,笑得怎么有些悲怆,
“我知道啊。”
“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
他再次直起身,表情倔强又痛苦,
“可你和她就活生生在我身边,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从小到大都是吊着一口气活着,没了这口气,你说我怎么办。”
袁意平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明白这种感觉,因为他遇见了庄弦琰。
从小到大他在别人面前活得都光鲜,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浑噩。
一条铺好的路让他走,他又怎么有心思去看路的尽头。
可他有了庄弦琰,猛吸一口气才知道自己以后要为了什么活着。
所以他凭什么指责这太子过于依赖他人。
“是臣失言了。”
“殿下说什么,做什么,需要臣的地方臣自会尽心竭力。”
走出东宫的时候,袁意平没有回头。
耳边反覆响起福至那一句,
“爷,洪儿又出去了,确实是往宫里去的。”
———————
愁绪一进鸿蒙阁的书院就散了。
袁意平远远就听到那院子里吵吵嚷嚷,含糊不清的声音里唯有一道特别清晰,
“喝啊,你喝啊!”
嘴角扬起来,一拐弯就看到那少年一只手死死按着伍玉阶,另一只手拿酒壶,龇牙咧嘴。
袁意平一下就明白,他这是旧恨新仇要一起报了。
宠溺和纵容在眼底作祟,那少年龇牙咧嘴的表情也可爱得很,敲打心房。
伍玉阶看上去已经醉了,眼神都散开了,手臂胡乱挥着,
“不喝了,不喝了…”
“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马上要考试了还在这里给你过生辰…”
“再喝明儿我还学不学了…”
韩望之就没醉,很明显是因为他平时没惹庄弦琰。
“掌事。”韩望之最先看到走过来的袁意平,赶忙站起来行礼。
袁意平一边笑一边按着他的肩膀坐下,那少年见了他没行礼,众人却好像习惯了一样。
“掌..掌事…”
伍玉阶一头撞在桌子上,头想擡起来,却只有眼睛擡起来了,
“掌事来了…掌事救..救我…”
“我要学..学…”
袁意平走到空着的位置坐下,拿过庄弦琰手里的酒壶给伍玉阶的杯子倒上,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尽兴的。”
“望之,来。”
他把酒壶往那边侧,韩望之捧着杯子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让掌事倒酒…”
“没事,”袁意平打断他,悠然自若好像这是他自己的酒宴,
“都不是外人,热热闹闹喝。”
也对,庄弦琰的喜事就是他的喜事。
只是他太张扬,那股欣喜写在脸上,谁看了都要生疑。
“怎么光顾着给别人倒酒。”
庄弦琰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他旁边,抢过他的酒壶毫不留情,
“我和掌事之间,也有点账要清算呢…”
袁意平喉咙一紧,坐在对面的韩望之刚端起酒杯就凝在原地,吓得不敢擡也不敢放。
是什么事…
是混在兰草里的落叶,还是那天在太子面前罚他跪了?
是吵了架没尽早接他回来,还是今儿真的去东宫了?
这样细细一数,怎么在场犯了最多事的好像是他?
袁意平扯一个僵硬的笑容,看着那少年把他的酒杯倒满,和对面的韩望之示意一下,说话中气都没那么足了,
“哈哈,喝,喝。”
一杯酒下去喉咙就烧起来,袁意平放下酒杯第一件事就是瞟一眼旁边目光炯炯看着他的少年。
他倾身凑过去,压低声音,
“你…没给我下药吧。”
庄弦琰微微弯腰,贴着他的耳根,
“下没下你都喝了,等着尽兴吧。”
袁意平笑一声,突然举起空酒杯对着他,大声道,
“今儿是你生辰,我们该合力灌你才对。”
“满上!”
韩望之接下他的暗示,立刻举起酒杯,
“掌事说得对,亦厘也得喝!”
庄弦琰给他们两个倒满酒,从桌上拿起一个空酒杯,
“你们合起来也喝不过我,赌不赌?”
袁意平看着他在月光下发亮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跟着发亮。
他的少年身上有那样吸引人的豪气,从第一面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劫难也打不倒他。
越是这样,越让人离不开。
一边贪恋他的光芒,一边想要在他脆弱的时候接住他。
——————
“考不上怎么办…怎么办啊….”
伍玉阶趴在桌子上。
“考不上就,再读三年….”
韩望之趴在对面回答他。
“琰儿…琰儿…我不喝了….”
袁意平突然插一句嘴,那两人楞一下,对话无端端被隔断。
“再读三年…我又不像你那么…聪..明…”
伍玉阶擡起一根手指头,不知道怎么的又说起来。
“那考不上你就,就回去种田…”
韩望之一板一眼回答他。
“你会不会说话。”
伍玉阶因为气愤终于把头擡了起来。
然后就看到袁意平痛苦地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在那摇摇摆摆,
“琰..琰儿,不喝了…”
“琰儿是谁,啊?”
伍玉阶也不管怎么尊卑,直勾勾盯着袁意平就问。
而后目光擡起来,正正对上主位那个翘二郎腿书童的视线,吓得打了一个嗝,然后“啪”一声倒在桌上再不说话了。
庄弦琰笑一声,用手指去戳袁意平的胳膊,脑袋也往前,靠近去看他的脸。
“啪”一声,袁意平猛地抓住他那根手指,紧跟着倒在了桌上。
少年抽出手指,手掌覆在这公子头上摸两下,眼睛里的高傲一下子全换成怜惜。
“不灌醉你,还不知道你要在心里操心多少事。”
“好好睡。”
他把袁意平耳朵旁边的碎发撩到耳后,招招手福至就跑上来了。
“把你家爷扶回去睡吧,仔细点。”
“这两个也扶回去,伍玉阶的话磕着绊着也没事。”
福至偷瞄伍玉阶一眼,再招手几个小厮就上来,眼见着把桌上神智不清的几个人扛走了。
庄弦琰则拿着酒壶,嘴里咬着一个酒杯穿过檐廊,在后院的石桌上坐下。
“到我和你喝了。”
他举起酒壶,墙后的树丛就窸窸窣窣,跃下来一个人,就着月光踩上他对面的石凳,坐下。
“往年的生辰都有你陪我过,还好今年你也没错过。”
“知道你没这个胆子。”
庄弦琰给他倒满一杯酒,“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事情违逆过我啊。”
对面的人今晚没戴面具,接过酒杯看着他笑。
一下子他们回到郦国御花园,只是他们一个不再是郦国皇子,一个不再是将军府少爷。
那些意气风发的过往,都被时间吞掉了。
“但是你欠我一句贺生辰,要怎么还。”
那少年的声音突然哑起来,眼眶旁边也闪着泪光,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我父皇忌惮你是将军府的儿子,所以没杀你。”
“是我连累你,但是现在只有我活得快乐。”
康有宁那杯酒送到嘴边好几次,最终都没能喝下去。
因为那少年死死攥着他的另一只手,眼泪打在手背上冰冷着刺痛。
“可我明知道自己自私,还是求你再帮我一次。”
“我不能看着袁意平身边有危险,但我能做的太少了…”
康有宁放下酒杯,那只手覆在少年的手背上。
他们的手层层叠叠搭在一起,就像他们无法彻底分割的人生。
庄弦琰擡起头。
我也不能看着你危险。
康有宁明明没有开口,他却听见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