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一个小厮进门,杨翟放下手里的书。
“如何。”
“那太子没了?”
他眺起眼睛,饶有兴趣看着面前人。
“太子安然无恙。”
“哦?袁家做事,不会失手才对啊。”
杨翟看起来有些惊讶,嘴角微微扬起来。
“是时月替太子挡了一箭,引起袁家公子警惕了。”
“时月…”杨翟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沈思在眼里兜兜转转,最后化成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那老家夥栽在一个姑娘手里,他会怎么办呢…”
“也罢,也罢。”
他说着直起身,玩味地翻弄书页,
“那就再陪袁家玩一会吧。”
“时月….”他再擡起眼睛的时候,谁也没看,却无比虔诚,无比渴望,好像那姑娘的魂魄就在眼前,
“你死得这样惨,我可做做文章,替你讨一个公道罢。”
他挥挥手,那小厮就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他也站起来往外走,看起来格外神清气爽。
“哎哟…”
墙头外面传来一声响,听上去像是袁意平的小厮福至。
杨翟眸子一沈,眉毛却挑起来,踏着又稳又轻的步伐跃上了树。
他背靠着树干坐下,眼看着袁意平把他的书童扶起来,福至跟在他们后面连背影都着急。
细碎的哭声隐约传过来,那书童的腿软着,袁意平搂着他的肩膀,抓着他的胳膊,他还是站不起来。
而后袁意平蹲下身,打横抱起那书童就往前走。
书童紧紧搂着袁意平的脖子,眼泪蹭在他肩膀以后视线终于清明,清明着落在自己身上。
那股清明飞快转变为慌张,恐惧,再之后是无法言喻的防备和憎恶。
他写给那书童的“地狱”遇到这样的眼神,在指尖欣喜地发着狂。
他受的苦,埋的恨也跟着奏响。
他看见那书童紧紧掐着袁意平的肩膀,情绪隔着衣服渗进肉里。
书童接下他的视线,脆弱的哽咽从刚才就不见,那张摄人心魄的脸由内而外散发着敌意。
可杨翟知道,这书童做不了什么。
一切都被他握在手里,他什么时候想掀了这片天,他们都会被埋在这红尘里。
所以他擡起手,对着那书童挥一挥。
脸上的笑容也一如既往。
那书童的眼睛骤然瞪大,布满红血丝。
福至好像意识到什么,回了头。
杨翟没躲,坦然坐在树枝上,也没放下手。
直到袁意平跟着回头,两道旗鼓相当的恨才猝然相撞,硬碰硬。
可他没什么好怕的。
杨翟,从很久之前就是一个疯子。
为了夺回想要的东西,他可以让所有人踩在他的刀尖跳舞。
—————
铜铃声一下一下,沈重又轻飘飘,直直飘到书院檐廊下那少年耳中。
三年一次的会试结束,一天以后有人升官有人落。
少年侧过头看着被大树切割的几小块天空。
袁意平在鸿蒙阁的三年任期已满,往后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墙头,少年微微垂下视线,伍玉阶就这么艰难地爬上了墙,两条腿悬着坐。
“亦厘!”
他把嘴里咬着的书拿下来,朝少年挥挥手。
他跃下来,那墙头又出现一双手,眼瞧着又上来一个人,毫无疑问是韩望之。
“玉阶兄…你拉拉我…!”
韩望之柔弱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伍玉阶本来往这边走,听了又不耐烦回头,
“那么高白长的啊!墙都翻不了!”
两个人在墙边捣鼓一阵,大高个跃下来的时候还大叫一声,檐廊上坐的少年终于被逗笑。
他们靠近少年,少年迎头就是一句,
“书院没有门,非得翻墙?”
伍玉阶大大咧咧在他前面坐下,两条腿盘起来,
“这不是听说你围猎会以后就不好了,一考完试就来看你。”
“我差点死了。”庄弦琰轻描淡写地说,支起一只胳膊撑着下巴,
“我还以为你盼着我早点死呢。”
“诶诶诶!这话也是能说的么…”伍玉阶擡手去捂他的嘴,“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命不能没有啊!”
“你就是再嘴臭再任性再会使唤人,也不能死啊,你才多大…”
庄弦琰笑眯眯看他着急,挡开他的手,
“可是我已经拿到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了,也算死而无憾。”
“不像你,看你这傻样,要是考不上官就完蛋了。”
伍玉阶听完这话脸都绿了,坐都坐不好了就想往庄弦琰身上扑。
韩望之扯,庄弦琰躲,三个人的笑闹声在檐廊弥散。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话还说得挺大胆啊!”
“我伍玉阶非要考个官给你看!”
伍玉阶抓住那少年一片袖角,那袖角却溜走。
少年光脚踩着檐廊木地板跑走,一下子撞进一个人的怀抱发出闷响。
那人的手无比自然地握住少年的肩膀,少年回头,对上那人的眼睛。
好不容易散去的心事又回来,叮叮咚咚敲打着心扉。
因为爱,所以禁受不住任何形式的离开。
钢针沿着血管穿梭,没扎到,却隐隐发凉,随时索命。
庄弦琰微微颤抖着擡起一只手,隔着空气抚上那人的胸膛。
“掌事!恭贺掌事明日授官!”
伍玉阶的声音追过来响起,庄弦琰的手却没放,反而穿破空气抓住袁意平胸口的衣服。
明天,就是明天。
袁意平人生即将被分割。
他不再是鸿蒙阁的掌事,他要成为人们口中真正的袁大人。
这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可盘旋在他脑子里怎么偏偏悲凉。
围猎会那天的血腥味绕着身子上升,他感觉他和袁意平乘的这条船又被浪推着往前了一步。
前面是什么,他看不见。
“你们刚考完就来了。”
袁意平的声音把神思拽回来,庄弦琰的手抖一下想松开他的衣服,袁意平的手却稳稳地掐住他的肩膀没放。
“好,来了好。”
他感觉到袁意平的视线垂下来落在额头上发烫。
“亦厘好几天没笑过了。”
“你们能把他逗笑,比我有本事。”
——————
祁承殿门口的台阶很长很长。
杨翟每跨上一阶,都在心里默数红尘世人离这高高在上的皇帝有多远。
好远啊,真的太远了。
或许是他的腿今天太重了,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爬这样费力的台阶。
可又有那么多人,一生都没有踏上这台阶的机会。
所以他收起卡在眼眶的泪水,痛苦压抑到了一个地步变成狂喜。
他走完台阶的这一程,眼眶从通红到清明,嘴巴也从抿着到发狂地上扬。
扑通一声,他撩开衣袍跪在那大殿跟前。
他没擡头,却用身体的每一寸感受这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青石砖,这磅礴宏伟压抑的祁承殿,那些太监宫女的视线。
皇宫,他进来了。
这个旁人不可及的地方,是他心里的人间之巅。
“宣,鸿蒙阁杨翟觐见——”
守在门口的老太监头发花白,甩一下拂尘,那大殿的门就大开。
一个人走出来,杨翟盯着他的鞋尖。
他缓缓站起身,视线一路上扬到那个人身上崭新的官服,和他的脸。
这是那相府的大公子,毫不费力就成了六品中书通事郎。
从小到大活在众人的视线中,和那尊贵的太子交情不浅,这皇宫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次。
杨翟讥讽地弯唇,目光擡起来扫过支撑大殿的柱子。
世上就是有人活得这样安逸,也有人活得像他一样算计,一步一步艰难又累赘。
他和往常一样极其敷衍朝那位大人行个礼,那大人也和往常一样无视他的冒犯。
他们擦肩而过,踩着同样的青石地板,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杨翟,前尚书右丞杨玄明之子,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翟在跨进大殿的时候就变了一个人,那总是高傲的视线瞬时乖巧,一直到他在那皇帝面前跪下,都没擡起来过。
因为他从小到大,唯一既瞻仰又憎恨的,就是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
这个他花了那么多年才博到机会见这一面的人。
血管在膨胀,本就深邃的眼窝也跟着燃烧。
他差点跪不住,他想冲上去质问,想放声大笑,嚎啕大哭,可是他不蠢。
“杨玄明的儿子。”
“平身吧。”
那皇帝的声音有几分沙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让他浑身发疼,
“你父亲贬谪以后抱病而亡,你倒是没有自怨自艾。”
“如今鸿蒙阁的掌事是你,前路可期。”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
杨翟擡起眼睛,终于对上那皇帝的视线。
那皇帝即便人到中年,身上的英气也震慑人心。
黄沙,战马,鲜血…他看见这些,闻到腥味,想起儿时母亲抱着他哭泣的声音,嘴角就放肆地扬了起来。
“臣要谢陛下贬谪父亲。”
“臣一家在黄沙中熬了一年,臣才学会什么叫人间疾苦,臣才知道要发奋图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今天才能站在陛下面前,让陛下看到臣这么多年是怎么摸爬滚打,一点一点熬到陛下跟前的。”
那皇帝牢牢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连空气都紧张起来,泛着危险的味道。
可是突然,那皇帝放声大笑起来。
“朕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和朕年轻的时候很像。”
“果不其然。”
那皇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直说吧,你有什么想向朕讨的。”
杨翟碰到他的视线,即刻败下阵来低了头。
“臣想向陛下讨一个人。”
一个在这皇帝面前微不足道,却对袁意平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他跨出大殿的时候再没了刚来时的犹豫和艳羡,野心渗透每一寸肌肤在血管里发胀。
可惜他没注意到,身后站着那个头发花白太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