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
两年一度的围猎会如期而至。
袁意平带上了庄弦琰,池熙元也带上了时月。
池熙元宣布围猎会开始以后,锣鼓齐鸣,各家公子也纷纷走向马场。
池熙元和袁意平的马早有人牵了向前,一人一匹,左右两边跟着一个少年,一个姑娘。
那少年一只手搭在马背上,俏皮地笑。
那姑娘乖巧压着下巴,视线却绕过来。
池熙元看着姑娘,两只手背在身后往前。
袁意平望着少年,跟着他走过去,接过了小厮手里的缰绳。
“上马。”
池熙元把姑娘抱上马,那姑娘就在他怀里靠着笑。
袁意平看一眼瞪着眼神示意的少年,故意使坏踩了马鞍就上去了。
庄弦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腮帮子鼓老高。
袁意平大笑一声,弯腰朝他伸一只手,
“不逗你了,来。”
“要不是没马给我骑,谁上你的马!”
庄弦琰不留情骂一句,手却无比自然地盖上袁意平的掌心握紧。
手掌合拢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背上的太子看过去的时候,那少年正好跨进袁意平怀里,他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池熙元收回视线,拉着缰绳“嗬”一声就往前,再没回头。
他的背影写着仓皇,和不甘心的渴望。
袁意平脸上的笑容,他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
所以那少年早就超过自己,那太子不敢往下想。
后面马背上的两个人停在原地拉扯一阵,少年的小脾气冷静下来才出发,这时太子的马已经进了山林。
“抓稳!”
袁意平嗬一声,猝不及防踢了马肚,那马就向前追过去。
庄弦琰往后一倒,那么正好就撞进他胸膛。
闷闷一声,公子被撞了还笑。
少年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也成了笑。
可是很快他们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因为进了林子没过多久,就有一支箭“嗖”地过来插在旁边的树干上。
“吁!!!”
袁意平即刻勒马,前面的太子也瞪着眼睛停下。
太子回头的时候,又一支箭飞过来,划破空气叫嚣着嚣张。
千钧一发之际,时间却放慢,所有人的动作都格外清晰。
池熙元眼睁睁看着袁意平率先把少年一搂,身子斜着挡在少年外面,再擡头的时候,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朝自己过来,和那支箭一样。
“保护太子——!”
袁意平的咆哮响彻云霄,可是太慢了。
那支箭已经来了,袁意平甚至来不及松开他怀里的少年。
池熙元悲哀地看着那公子在马背上咆哮,身子前倾。
于事无补。
他自己拔剑的手也太迟了。
眼前骤然黑暗,是他闭上了眼睛。
他下意识抓紧怀里那姑娘的衣服,身子也微微往前试图护住她。
可不知哪里来了一只胳膊把他往后推,力气出奇的大。
那支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不见了,换成了衣衫破裂的闷响。
很可怕,很可怕。
池熙元猛地睁眼,那姑娘倒下去的动作也很慢,鲜血一点一滴也格外清晰。
他看着袁意平的胳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支箭就那样插在胸口狰狞。
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回到姑姑去世那个雨夜。
上一次,他姑姑嘴里念着埋在雪里的驸马,这一次,姑娘一直看着他。
气管骤然发胀,他猛吸一口气,疼得死去活来,时间也回到了现实,袁意平的声音在耳边骤然放大。
“时月!!”
“来人!!来人!!护驾!!”
不知道多少人的脚步声围过来,马背上的太子呆了很久,终于醒了。
“时…时月…”
他下马的时候腿都在抖,然后他一把推开袁意平抱住那姑娘,咆哮声如雷贯耳。
“太医———!!!”
——————
时月倒了。
庄弦琰看见那太子推开袁意平,看见很多人朝这边靠近,他们拉开太子,那太子在原地大叫,他却只能看见他张开的嘴。
没有任何声音,有铺了一地树叶上的血。
地上的绣花鞋,他知道躺着的人是时月。
他擡起视线,看见袁意平的背。
一瞬间,那背上怎么多了那么多支箭。
心脏“咚”一声沈到底,他吓得往后退,背一下撞到马肚发出闷响。
袁意平回头朝他看过来,眼里的红血关怀又疲惫。
他身上没有箭了,庄弦琰知道自己看错了,可他怕得手指都在抖,腿要站不稳了。
如果有一天,袁意平背上真的有那些箭呢?
今天是时月,明天又是谁。
那太子,袁意平,他自己,身后到底有多少双眼睛。
陷在这泥沼里的人,谁又逃得掉,谁又饶过谁。
“琰儿..琰!”
庄弦琰跌到地上的时候,袁意平跑过来,一把攥紧他颤抖的手,攥得疼,可颤抖和疼痛没一个能止住。
“袁意平…她要死了…”
“时..时月….”庄弦琰说着,喉管都要呕出来似的,声音在那太子的咆哮声中断断续续,
“谁来救救她..救救…我们…”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时月的脚,看着她被人擡起来,不断重覆这句话。
“琰儿!你看着我!”
袁意平双手用力捧住他的脸,掰回他的视线,
“看着我,你别怕!”
“我在这,我们都会没事。”
庄弦琰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视野里的脸,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袁意平扯开他,转身在他面前蹲下,
“我们一起救她,来。”
庄弦琰求生一样爬上他的背,袁意平就即刻起身,踩着落叶跑得窸窣作响。
一些人扛着时月,一些人拖着池熙元,都走在他们前面。
而相府公子背着他的少年,手上都还沾着时月的血。
“袁意平….”
“她是不是要死了…谁要害她…”
“以后,以后…”
少年死死抱着公子的脖子,突然嚎啕大哭,震起公子脚下的落叶,
“要是他们也害你怎么办…怎么办啊….!”
袁意平微微弯着腰,双手掐着少年的大腿,视线粘上那姑娘的绣花鞋。
他用紧锁的眉代替言语,因为他没办法给任何承诺。
他只知道,如果以后又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一定用他的身体挡住射向少年的箭。
哪怕插满他的脊背,也一支不留。
这是他能给的承诺。
到了棚子,一些太医把池熙元团团围住,另一些想涌进棚子。
袁意平背着少年大喝一句,
“太医都去守着殿下!!”
然后他一个眼神,守在旁边的医士就跟他靠近时月。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下少年。
他和他,就像共生体,紧紧粘连。
——————
袁意平进了棚子以后才把庄弦琰放下来,胳膊还是搂着他的肩。
他带来的医士给时月把着脉,她的衣衫被血浸湿的地方扩散着,空气里满是血腥气味。
那医士突然皱眉,而后凝重地回头,对上袁意平的视线。
庄弦琰抓紧袁意平的衣服,眼泪毫无声息往下砸。
他好像看见地府的人守在时月旁边,等着把她带走,让他的生活里又少一个人。
他不清楚时月和袁府,和袁意平的关系。
他怀疑过,质疑过,仿徨过。
可他永远忘不掉那个颤抖的雨夜,时月隔着栏杆朝他伸出的手。
时月看他的眼神那么真挚,温柔得像融了东宫铺满地的雪。
“让开!!”
棚子外面一声炸响,那太子的瞪着通红眼睛进来,衣衫整齐,面孔却狰狞,声音也沙哑得让人难以分辨。
可是庄弦琰看见时月失神的眼睛因为这声音一下子亮起来,比除夕夜那天的烟火还要璀璨。
那太子跑过去抓住她的手,眼睛看着她,脸却对着医士,
“你为什么还不救她!你在做什么!!”
医士没回答,那太子才缓缓把目光移到他脸上,痛苦在视线中放肆生长。
“回太子。”医士跪在地上,俯身,“姑娘中箭之前已身中剧毒,时日无多了。”
池熙元猛地扭头,恶狠狠对上那姑娘嘴角都开始渗血的脸。
“你骗我!!!”他狂怒,攥着姑娘软绵绵的手都暴出青筋,“那天就是你的血对不对!!!”
“时月——!”狂怒变成痛嚎,他另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说可以救你,我说我可以!!!”
“你们为什么都自作主张!!”
“我准你离开我了吗!!”
时月看着他,缓缓擡起另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嘴每张开一点就溢出一点血。
那发了疯的太子却不咆哮了,猛地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脸上。
“残花败柳之躯…”时月扯出一个笑容,眼泪混着血水,“得殿下眷顾,已是…一生之幸。”
“殿下…殿下…”她用虚弱的声音强迫那哭得失去神智的太子看着她,
“殿下以后,只有袁意平了…”
“无论发生什么,请殿下…记住…”
她的神思在离开的边缘,吐一个字都困难,所以她说得特别用力,
“一定要…相..信…他….”
“时月…不..”池熙元擦一把脸上的眼泪,狼狈得失了身份,
“别不要我…别….”
可他话还没说完,那姑娘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
就那样睁着,看着她看不到的天。
任那太子怎样捧着她的脸,都没再动过。
那太子的哭嚎和那天在东宫里一样震慑人心,心脏都跟着共鸣。
庄弦琰站在原地,却不敢放声大哭。
袁意平的衣服被他扯得不成样子,拇指上的玉扳指此时此刻硌着疼,可远比不上那些恐惧和震慑压在胸腔。
袁意平还是那样搂着他的肩膀,玉扳指同样硌在他的手臂上。
袁意平也疼,他知道。
可是袁意平也只能这样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谁不是坐在船上,等着命运的暗流冲刷。
太子又怎样,皇帝又如何,权势滔天也只有两只手。
该下船的时候,多少只手也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