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力
“爷，亦厘也在里头呢。”
袁意平擡脚踩上启明殿前面的台阶，福至停在台阶后面说。
“杨大人带他进去的，得有快两个时辰了。”
袁意平没回头，另一只脚踏上来却重好多。
杨翟把庄弦琰带到太子跟前，绝对是有意为之。
他来太晚了。
可他们好像早就商量好了，在各自的领地为对方战斗。
启明殿的屏风还是弯弯绕绕，这大人的视线在每一扇屏风后面装作冷静地寻找，却没能在豁然开朗前找到他的少年。
思绪一下子慌乱起来，一口气也噎到嗓子眼。
他极力控制面上的冷静，额头顶着那太子脆生生的视线。
“臣参见太子。”
他撩开衣袍跪在地上。
“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我们之间不必生分至此。”
那太子的话带着温度，声音却沾了极地之寒。
生分了，早便生分了。
他们都明白的，袁意平早就松了这头的绳子牵了另一头。
“臣惶恐。”
“臣这一拜，是作为六品中书通事郞，不是袁意平。”
那太子干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来，
“有些身份不是你想抛就能抛掉的。”
“来人，赐座。”
一个太监跑上来，拿了把椅子放在这太子的软榻前。
袁意平从进来开始，就没擡起来对上他的眼睛。
“谢殿下。”
池熙元也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而看着矮桌上的花瓶。
“今儿叫你来，是为了围猎会的事。”
“时月死得不明不白，我却一直没有叫人彻查过。”
“她既是你亲手送到我身边的人，此事当由你查才是。”
袁意平没有马上接话。
空气沈默着，在两人胸腔中敲起不同音色的鼓。
池熙元的视线缓缓移回他脸上，尖锐地打量起他的表情。
“臣，谢殿下信任。”
“臣自当尽心竭力，为太子殿下和时月姑娘惩除恶人。”
袁意平回答的时候很平静。
可这股平静，是胸中海浪无数次践踏礁石剩下的枯枝。
该来的总要来，他知道躲不过。
所以这件事，明知道朝着他来，他也不得不应。
“尽心竭力。”
这太子的嗓子突然哑了，袁意平听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那太子的胸腔炸开。
“你查到什么，都会如实禀告吗。”
“哪怕是你袁家。”
死亡的钟声在耳边鸣响，袁意平擡眼，眼前不知怎的出现那少年那时和他告别的佛寺长阶。
那少年白皙的脖颈触感还在掌心。
他记得那时顶着多么热切的嘶嚎盼着那少年回头。
可这次，他却盼他那时一走了之，再无归期。
“若是袁家...”
“臣，提头来见。”
“谢殿下...”袁意平重新跪在地上，弯腰磕了个头，“将此事托付给臣。”
池熙元合上眼睛，眼泪无声从他的鼻尖滑落，滴在那大人的手背上。
谁在这人间不挣扎。
谁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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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走进一座围城。
城里一片祥和，街贩吵吵嚷嚷。
一个小孩扯住胳膊，庄弦琰低头，那小孩扬起一个无辜的笑，
“哥哥，你在干什么？”
庄弦琰喉结动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这小人一扯就真的停了下来，
“我在找人。”
小孩摇摇头，眼睛里突然冒出几分尊敬，
“你是五皇子吧。”
“你看这里多好呀，留下来。”
“这里没有坏人，没有人要你的命。”
庄弦琰瞳孔猛震一下，什么埋在血肉里的痛苦开始疯长。
“我不要我的命了….”
情绪从平静瞬间上涨到崩溃，他流着眼泪嘶嚎，
“我不要什么安定！我要袁意平活着！！！”
“哪怕我死了…”
他紧紧抓住这小孩的衣领，看着小孩眼里的惊恐爬遍全身，身体里竟然燃起莫名其妙的快感，好像看着所有阻挠他和袁意平的人倒在地上一般，
“他也没理由去死！！”
说完他就把那小孩往地上一扔，朝长街尽头缓缓合上的城门疯狂奔跑。
大腿逐渐使不上力，他于是咬牙捏紧拳头。
他再也不贪安稳，他要袁意平。
穿过城门惊人一声，眼前的景象也摇摇晃晃大变。
少年喘着粗气睁开眼睛，汗水早已打湿衣襟。
高高悬在上面的房梁，金碧辉煌。
理应熟悉的宫殿，他却早就逃了出去，带着所有让人窒息的回忆。
“杨翟！”
他回过神的时候上半身已经坐了起来，抓着杨翟衣领的手虚浮着使不上力。
而被他揪着衣领的人，平静得可怕。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手上真的有证据？！袁相会那么傻让你抓到把柄？！”
少年瞪着通红的眼睛，强硬的外表一不小心就被扯开，时不时露出脆弱的内壁。
“袁相是没那么傻…”
杨翟勾起一个带着深意的笑容，
“所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花了十年。”
“十年啊…哪怕是神仙，都会有错漏吧。”
杨翟的视线突然燃起一团犀利的火烧过来，庄弦琰面对庞大的火舌下意识松了手。
手腕就要垂下去，却被人猛地揪起。
“我从很早开始就是一个疯子了。”
“若愚…你知道吗…”
杨翟硬生生扯着他的手腕，将他捏成拳头的手移到自己的心口，笑容里终于出现了经年累月的痛苦，
“别人去寺庙都是祈福，只有我在咒人死。”
“你曾经也是个皇子啊，你告诉我…为什么跟着袁家，为什么愿意为他们倾尽全力..”
庄弦琰眼睁睁看着这人的眼眶变红。
他知道他不是想哭。
他是太恨了，太恨了。
“不是袁家。”
庄弦琰在他意识松动的间隙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用不服输的视线顶上，
“袁意平和袁家，你别混为一谈。”
“我在乎的向来只有袁意平。”
这回答似乎出乎意料，杨翟明显楞了一下。
而后他的笑声在这宏伟的宫殿厢房炸开，每一个角落都填满。
“袁意平和袁家…哈哈哈哈哈哈….”
眼眶终于笑出眼泪，杨翟视线里的质问突然变成怜悯，
“若愚啊….”
“袁意平是他儿子啊。”
“你觉得他在你和袁家之间，在你和他的荣华富贵，他的良知之间，会选你吗？”
他的手掌搭在少年肩膀上，
“你要跟我赌吗。”
“就赌他袁意平，会不会亲手把他爹和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积累了一辈子的家业，一起拉上断头台。”
庄弦琰嘴唇抿在一起，忍着心脏被吞噬的痛苦发颤，再张开的时候一条血线，
“你又怎么知道，我和袁相不是一边。”
“只要袁意平活着，我可以不要良知。”
“我看起来并不善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