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书房的灯亮着,袁意平擡手想推门,可手指张开又缩回去。
太重了,太痛了。
违背的信念太多,肩膀上的人头叠得山一样高,后背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挺得僵直。
突然,什么东西扯住他后面的衣角。
惊恐让他浑身一颤,血脉喷张戛然而止,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听见那一声弱小稚嫩的“哥哥”。
袁意明擡脸毫无防备看着他,奶娘跟在他后面无奈地笑。
“哥哥好久没来看过明儿了,哥哥升官了,这是明儿送给哥哥的贺礼。”
小孩擡起双手,眼睛亮晶晶的。
那手掌中心放着一枚系在腰上的红缨络。
好不容易才在心里建立的高塔骤然倒塌。
袁意平抖着那只推不开门的手,小心翼翼拿起缨络。
“谢谢明儿。”
他蹲下身,另一只手捧住那孩子的脸,无比珍视,却不敢擡起眼睛对上孩子的视线。
若他当真把袁家做的事情昭告天下,那时他手里的不仅是他的头。
还有袁相,有袁意明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有袁府大大小小上百口人,和袁家有干系的更多人。
逃不过,没有一个人逃得过。
所以他尊敬的,惧怕的,谦让的父亲,究竟发了什么疯才要把他们所有人的命扯入泥潭。
丞相不够吗,家宅五处良田千亩不够吗,子承父业金榜题名不够吗,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替他父亲悔,如果能用他一个人的命换其他所有人活着,他宁愿被千刀万剐。
“啊…”
哽咽终于爆发,他跪在地上将那孩子紧抱在怀里,眼泪一下子沾湿那孩子的肩膀。
“明儿…是我对不起你…是为兄,为兄太窝囊…为兄…”
他泣不成声,那孩子却听懂了。
小小的手抱住他的背,下巴也枕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哥哥才不窝囊,我这辈子最想成为的就是哥哥这样的人。”
袁意平摇头,手却箍得越紧。
深埋在他心里的痛苦没办法呈现,只能在他胸口发烂发溃。
呼吸就要缓不过来,挂在书房门口的灯笼也忽明忽暗。
他就要倒了,直到那孩子的手放在他头上。
“哥哥,别哭了。”
“神仙哥哥如果知道你这么难过,他一定也会偷偷哭的。”
小孩微微弯腰凑到他耳边,手抹一把沾在他耳廓上的汗和泪,
“神仙哥哥其实跟我说过…”
“他最在意的人就是哥哥。”
“比在意明儿还在意。”
袁意平猛地擡起头,对着那摇摇晃晃的灯笼瞪大眼睛。
眼泪悄无声息往下滑,他却哭不出声音了。
那夜他跪在少年双腿之间,少年捧着他的脸。
他想起自己那时那样热切地望着他的神明,而后那少年看着他说,
“袁意平,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命啊。”
他第一次为自己在那太子跟前说出的话感到害怕了。
提头来见。
他一提,就是两个人的头。
而后他猛地后退跌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孩子,手沾着地上的泥灰抹一把挡住视线的眼泪。
“爷!”
福至抖着嗓子扶起他。
他满脑子却都是那少年说的话。
所以他和一个疯子一样挣开福至跑了出去,没回过头。
这件事情有两种结局。
他和袁家一起死。
他自己死,也未必能保袁家。
可是无论哪一种,那少年都活不了。
“啊….啊…..!!!”
跑出袁府大门的时候,满溢的痛苦才嘶嚎出声。
他吼完身子又朝前跪在地上,嗓子干裂到极致,竟然有两滴血砸在青石砖上。
他从未这么后悔过自己当时的选择。
倘若他不牵庄弦琰那头的绳子,那少年就不会被拉进深渊。
“神仙…”他一只手锤着地面,顶着干哑的嗓子无助地望天,福至哭着扯他的另一条胳膊。
“求你….救救他….”
———————
庄弦琰一个人坐在檐廊上,身后是鸿蒙阁书院的窗。
窗里点着灯,里面坐着的却不是旧人。
他很久很久望着同一个地方,可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思绪化作千万颗珠子涣散,风吹着虚无缥缈的红丝摇摇晃晃。
他和袁意平走进了一座围城,他知道的。
人往往到生死关头才能意识到,情情爱爱纵然牵扯不清,可和人生的画卷比起来,只有那么小一块。
他和袁意平纵然爱得肝肠寸断,也不过凡尘一缕,他知道的。
可眼泪还是大滴大滴往外掉。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和袁意平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凭什么被生生掐灭。
墙边突然传来异样的声音,少年防备地擡头,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艰难地翻墙爬过来。
是韩望之。
他这才想起,把伍玉阶送走以后,他和韩望之也很少再见了。
这高个傻子,翻墙的动作还是透着傻气,翻过来以后有些惊讶地对上他的眼。
“亦厘....”韩望之小心翼翼确认他的眼神,朝他走过来,“你怎么在外面。”
“你...在哭吗?”
少年淡然抹一把脸,好像淋了一场只落在他脸上的雨,
“没哭。你大晚上来这做什么。”
“这里可没有袁掌事了。”
韩望之皱眉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我是来看你的。”
“今儿下午你被掌事带进宫的消息一传出来,我就着急。”
“那之后我去找袁大人,”韩望之看着少年袖口里微微露出的指尖,“袁府的小厮却说他也被太子叫进宫了。”
“我一直等着你们回来,听说袁大人一出宫就直奔袁相那边了。”
庄弦琰的脸色终于变一下,手指头也跟着缩紧衣袖里攥紧。
“亦厘,”韩望之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身板此时竟然意外可靠,“你别担心。”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鸿蒙阁晚上有宵禁,我来带你出去。”
庄弦琰的视线下意识往墙后的那棵树上看去,一个戴面具的黑影倚在树干上。
他缓缓移回视线,再对上韩望之眼睛的时候多了几分沈重的力量。
“望之兄。”少年伸出藏在衣袖中的手,轻轻盖在韩望之的手背上,
“我知道你是好心。”
“可我已经让太多人卷进来,你不能再踏进这泥潭了。”
“往后你在鸿蒙阁好好读书,考个好官。”
“我亦厘无论日后在哪里,无论是不是活着,都会记得有你这么一个人。”
韩望之的瞳孔稍稍放大些许,而后开始发颤。
“不。”
“亦厘,帮你,我是自愿的。”
“我也做不了什么,今夜只能送你出鸿蒙阁。剩下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如果哪天走不下去了....”
韩望之的眼睛无比坚定,在这样深夜微微闪着光,
“那时你再找我,我或许能带你,闯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