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栌
手上捧一本书摊着,睡意昏沈。
身子歪歪扭扭往下一跌,竟落入一片岱赭色的林间。
“哎哟!”
少年大喊一声,脚踝一阵刺痛,那书也跟着跌下来,眼睛却管不得那么多,晕得很。
少年一只手揉脚踝,想站起来也不能。
“五皇子!”
突然林间一声响,少年听了这声音整个身子都一颤,而后定在原地,直直盯着声音的主人踏着满地叶子朝他跑过来。
那是他的袁意平。
他还叫他五皇子。
那么这个秋天,他才刚到大夏。
跑过来的公子一身清朗,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少爷,明明稳重,却和以后的他比起来幼稚了不少。
“怎么一下子就找不到人了。”
袁意平在他面前停下,脸上焦急又嗔怪的模样,
“五皇子可是摔着了?”
袁意平看看他放在脚踝上的手,而后朝他伸出自己的手,
“脚扭了?”
“很疼吧,眼睛都红了。”
庄弦琰的视线移下来,看着这公子的掌心。
那上面是他牵过无数次,抚摸过无数次的掌纹。
眼泪沿着脸颊往下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那年他没有牵上这只手,他们如今会怎样。
会比今天经历更大的痛苦吗,会有过更繁盛的快乐吗。
可是没办法啊。
少年低头啜泣一下,再擡起头的时候脸上却挂一个笑,发自内心的依赖,择都择不开,
“好痛啊。”
“我真的很痛,走不了路了。”
“你背我回去吧,袁公子。”
他一看见他,就想把自己的身子融进他的身体里,让他们再分不开。
没办法啊。
袁意平点点头,背对着他蹲下,
“来。”
庄弦琰强忍住胸中的情绪,抓着袁意平的背站起来的时候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可他触到袁意平的手掌却快乐。
把袁意平牢牢攥在手里的感觉,看着袁意平近在身前的感觉,不用隔着木桩,不用隔着契国到大夏的山和湖,原来那么快乐。
少年倾身,胸膛贴着袁意平的背,整个人靠在他背上。
袁意平托着他站起来往前走,踏着叶子一步一步。
“这是什么花啊,真美。”
少年说着,流着眼泪用脸颊贴着袁意平的耳朵。
“这是黄栌。”
袁意平答。
“嗯。黄栌。”
少年还是放肆贴着袁意平的耳朵,嘴角扬了又落,又笑又哭。
“那么疼吗。还在哭。”
袁意平轻笑一声,有些宠溺地说,
“都要成婚了,却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少年跟着笑一声,作怪把眼泪拼命蹭在他耳朵上,那公子不知是痒还是怎么,步伐乱了。
“袁意平。”
少年突然喊他的名字,两只胳膊在他的脖子环得更紧一些,好像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拿开,
“我问你。”
“倘若日后你有喜欢的人,你会给他盖什么样的红盖头?”
袁意平楞了一下,托着他大腿的手也收紧。
少年就这样被公子背着走了好一会儿,这公子才说,
“倘若我中意之人,不喜欢红盖头呢。”
少年笑一声,手擡起来拍他的胸脯,
“这天下哪有姑娘不喜欢红盖头。”
那公子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倘若我中意之人...”
“是男子。”
意识顿一下,袁意平脚下的山地忽然变成一幅好长的画卷。
他们共同度过的一幕幕画在眼前,又被踏过。
眼泪骤然汹涌,控制不住。
我喜欢。
我喜欢....
少年哑着嗓子哭,流着眼泪喊。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
躺在榻上的少年喉咙里传来喑哑,手指也牢牢攥紧被单。
“琰儿...”
甘如乐坐在他旁边,一把抓住那只六神无主的手,而后少年惊醒,流了一身冷汗。
甘如乐还没缓过来,那少年就坐起身,直楞楞盯着前面,手还放在甘如乐的手心没有动。
甘如乐生怕惊扰他,竟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那少年神色里的思念没有那么重了,眼睛也黯下来,他才叫了他的名字,
“琰儿。”
可这名字好像触到少年的神经,熄下去的痛苦覆燃,热气扑到面前兴风作浪。
少年转过头来,看着他。
而后那双眼睛红起来,日积月累的不甘和怨恨溢出,换了一句怒吼,
“放开!”
庄弦琰擡起手,那皇帝略带慌张的胳膊就被他撩得老高,再怏怏落下。
而后视线越过那皇帝,落在门口的孩子和娘娘脸上。
康有宁跪在那孩子身后,袁意明的眼睛害怕地瞪了很大,那娘娘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好像看着他站在刀尖上。
庄弦琰心脏一抖,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往下砸。
只有他自己知道,跪在门口的这一排人,才是被他放在了刀尖上。
甘如乐留他们是为了他,来日要杀他们亦是为他。
难,怎么那么难。
少年痛苦地低头呜咽,那只手攥了很久的被单,最后还是摊开,带着几根青筋去找甘如乐的手背,握上。
没办法,他们要在这里活下去,都要靠他。
这里唯有甘如乐能救他们。
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感情,却成了他必须攀附的那根绳。
还好,还好甘如乐如今还看得上他。
可悲,可悲甘如乐如今看上他。
“琰儿。”
甘如乐看着他的手背,用另一只手盖上,说着却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塞回被子里。
“朕不怪你。”
“朕很高兴。”
那少年缓缓侧过脸,不知所以地望着他。
甘如乐笑,头一擡就回了大夏的御花园,那少年站在他面前笑得没有分毫顾忌。
他痴迷地看着那少年,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怎么多了几分留恋悲哀。
“你对朕大喊大叫的样子,让朕一下子以为,真正的你回来了。”
少年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而后头猛地扭过去,不再看他。
甘如乐清清嗓子,整理好情绪,再擡头看他,
“太医看过了,说你心思郁结,路途劳累,才晕倒了。”
“他们不放心要来看看,朕觉着,”那皇帝黯黯笑一下,
“你醒来最想见的,也是他们。”
“那朕晚上再来看你。好好歇息。”
少年死死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甘如乐装作洒脱地站起身,大袖一甩。
转身的时候才听到那少年一句微弱的,
“恭送陛下。”
甘如乐也短暂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上涨的红色也退下去了。
奈何心上人也有心上人。
———————
“陛下,这是什么字?”
“一片烟笼十里陂。”
庄弦琰睫毛颤两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袁意明站在他对面,那一身龙袍的皇帝弯腰,抓住他一只小手写字。
他们身后的门大开着,秋日的风毫不避讳钻进来,把那皇帝的衣袍吹得宽大。
“这是什么意思?”
袁意明没发现他醒了,转过头擡起来去看那皇帝。
甘如乐微微直起身子,视线一下子和他接上。
这皇帝笑得温和,不动声色移下目光看着那孩子,
“这是在写一种花,叫黄栌。”
“你看,”他扶着那孩子的肩膀从门望出去,“那一片都是。”
“等到明年开的时候,便是一片烟笼十里陂。”
“到时花开了...”
甘如乐搭在孩子肩膀的手轻轻敲两下,
“你再来看便是。”
“谢陛下。”
那孩子的声音清脆,旁人听了只觉得天真稚嫩可爱得紧,可庄弦琰却一听就明白,这孩子忍着强硬的痛苦在伪装。
因为这孩子向来聪明,和他一样知道,这皇帝有一天不喜欢就活不下去。
这便是他悲哀的人生,是他们共享的悲哀人生。
忽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和阿平说了些什么。
庄弦琰隔着窗看到阿平的眉头皱起来又放下,视线下意识擡起来看他,与他触碰一下又弹开。
少年放下撑着脸颊的胳膊,坐正了身子。
阿平跑进来,轻声和那皇帝说话。
那些话里,一定有袁意平的名字。
庄弦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朝袁意明笑着招招手。
动作懒懒的,眼眶却莫名凌厉。
袁意明朝他跑过来,一把扑进他怀里,拿头蹭他的胸膛。
“琰儿,朕晚点再来看你。”
甘如乐看他一眼,往外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再看一眼。
庄弦琰扯起嘴角,笑得也懒懒的,不去看甘如乐,自顾自拿手去摸袁意明的脑袋。
待那皇帝和阿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檐廊,这少年的脸猛地垮下来,眼眶里的血丝也爬上来,红得可怕。
“福至。”
少年的声音虽轻,里面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福至急着跑进来,差点摔个大跟头。
“把明儿带回去,让韩望之来见我,要快。”
少年松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被福至拉走之前,他又扯住那孩子的胳膊,捧住他的脸,直直盯着那双眼睛。
那双和袁意平如出一辙的眼睛。
痛苦沿着血管往上爬,少年闭上眼睛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而后他毅然松开手,没睁开眼睛,
“快去。”
“诶。”福至郑重地点头,牵着袁意明就跑了出去。
一大一小的脚步声噔噔噔踏过檐廊,而后那个大的回来,猛地扒住窗沿,
“五皇子!”
“韩大人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少年骤然睁开眼,一滴眼泪滑下来。
福至的声音也哑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糊了满脸。
他们都清楚,袁意平要死了。
可是他们谁也不敢提,都瞒着,又看穿对方的心思。
到头来只能面面相觑,红着眼睛不说话。
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就像满园的黄栌,迟早是要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