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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红丝暗系 > 黄栌

黄栌

手上捧一本书摊着,睡意昏沈。

身子歪歪扭扭往下一跌,竟落入一片岱赭色的林间。

“哎哟!”

少年大喊一声,脚踝一阵刺痛,那书也跟着跌下来,眼睛却管不得那么多,晕得很。

少年一只手揉脚踝,想站起来也不能。

“五皇子!”

突然林间一声响,少年听了这声音整个身子都一颤,而后定在原地,直直盯着声音的主人踏着满地叶子朝他跑过来。

那是他的袁意平。

他还叫他五皇子。

那么这个秋天,他才刚到大夏。

跑过来的公子一身清朗,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少爷,明明稳重,却和以后的他比起来幼稚了不少。

“怎么一下子就找不到人了。”

袁意平在他面前停下,脸上焦急又嗔怪的模样,

“五皇子可是摔着了?”

袁意平看看他放在脚踝上的手,而后朝他伸出自己的手,

“脚扭了?”

“很疼吧,眼睛都红了。”

庄弦琰的视线移下来,看着这公子的掌心。

那上面是他牵过无数次,抚摸过无数次的掌纹。

眼泪沿着脸颊往下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那年他没有牵上这只手,他们如今会怎样。

会比今天经历更大的痛苦吗,会有过更繁盛的快乐吗。

可是没办法啊。

少年低头啜泣一下,再擡起头的时候脸上却挂一个笑,发自内心的依赖,择都择不开,

“好痛啊。”

“我真的很痛,走不了路了。”

“你背我回去吧,袁公子。”

他一看见他,就想把自己的身子融进他的身体里,让他们再分不开。

没办法啊。

袁意平点点头,背对着他蹲下,

“来。”

庄弦琰强忍住胸中的情绪,抓着袁意平的背站起来的时候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可他触到袁意平的手掌却快乐。

把袁意平牢牢攥在手里的感觉,看着袁意平近在身前的感觉,不用隔着木桩,不用隔着契国到大夏的山和湖,原来那么快乐。

少年倾身,胸膛贴着袁意平的背,整个人靠在他背上。

袁意平托着他站起来往前走,踏着叶子一步一步。

“这是什么花啊,真美。”

少年说着,流着眼泪用脸颊贴着袁意平的耳朵。

“这是黄栌。”

袁意平答。

“嗯。黄栌。”

少年还是放肆贴着袁意平的耳朵,嘴角扬了又落,又笑又哭。

“那么疼吗。还在哭。”

袁意平轻笑一声,有些宠溺地说,

“都要成婚了,却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少年跟着笑一声,作怪把眼泪拼命蹭在他耳朵上,那公子不知是痒还是怎么,步伐乱了。

“袁意平。”

少年突然喊他的名字,两只胳膊在他的脖子环得更紧一些,好像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拿开,

“我问你。”

“倘若日后你有喜欢的人,你会给他盖什么样的红盖头?”

袁意平楞了一下,托着他大腿的手也收紧。

少年就这样被公子背着走了好一会儿,这公子才说,

“倘若我中意之人,不喜欢红盖头呢。”

少年笑一声,手擡起来拍他的胸脯,

“这天下哪有姑娘不喜欢红盖头。”

那公子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倘若我中意之人...”

“是男子。”

意识顿一下,袁意平脚下的山地忽然变成一幅好长的画卷。

他们共同度过的一幕幕画在眼前,又被踏过。

眼泪骤然汹涌,控制不住。

我喜欢。

我喜欢....

少年哑着嗓子哭,流着眼泪喊。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

躺在榻上的少年喉咙里传来喑哑,手指也牢牢攥紧被单。

“琰儿...”

甘如乐坐在他旁边,一把抓住那只六神无主的手,而后少年惊醒,流了一身冷汗。

甘如乐还没缓过来,那少年就坐起身,直楞楞盯着前面,手还放在甘如乐的手心没有动。

甘如乐生怕惊扰他,竟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那少年神色里的思念没有那么重了,眼睛也黯下来,他才叫了他的名字,

“琰儿。”

可这名字好像触到少年的神经,熄下去的痛苦覆燃,热气扑到面前兴风作浪。

少年转过头来,看着他。

而后那双眼睛红起来,日积月累的不甘和怨恨溢出,换了一句怒吼,

“放开!”

庄弦琰擡起手,那皇帝略带慌张的胳膊就被他撩得老高,再怏怏落下。

而后视线越过那皇帝,落在门口的孩子和娘娘脸上。

康有宁跪在那孩子身后,袁意明的眼睛害怕地瞪了很大,那娘娘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好像看着他站在刀尖上。

庄弦琰心脏一抖,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往下砸。

只有他自己知道,跪在门口的这一排人,才是被他放在了刀尖上。

甘如乐留他们是为了他,来日要杀他们亦是为他。

难,怎么那么难。

少年痛苦地低头呜咽,那只手攥了很久的被单,最后还是摊开,带着几根青筋去找甘如乐的手背,握上。

没办法,他们要在这里活下去,都要靠他。

这里唯有甘如乐能救他们。

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感情,却成了他必须攀附的那根绳。

还好,还好甘如乐如今还看得上他。

可悲,可悲甘如乐如今看上他。

“琰儿。”

甘如乐看着他的手背,用另一只手盖上,说着却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塞回被子里。

“朕不怪你。”

“朕很高兴。”

那少年缓缓侧过脸,不知所以地望着他。

甘如乐笑,头一擡就回了大夏的御花园,那少年站在他面前笑得没有分毫顾忌。

他痴迷地看着那少年,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怎么多了几分留恋悲哀。

“你对朕大喊大叫的样子,让朕一下子以为,真正的你回来了。”

少年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而后头猛地扭过去,不再看他。

甘如乐清清嗓子,整理好情绪,再擡头看他,

“太医看过了,说你心思郁结,路途劳累,才晕倒了。”

“他们不放心要来看看,朕觉着,”那皇帝黯黯笑一下,

“你醒来最想见的,也是他们。”

“那朕晚上再来看你。好好歇息。”

少年死死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甘如乐装作洒脱地站起身,大袖一甩。

转身的时候才听到那少年一句微弱的,

“恭送陛下。”

甘如乐也短暂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上涨的红色也退下去了。

奈何心上人也有心上人。

———————

“陛下,这是什么字?”

“一片烟笼十里陂。”

庄弦琰睫毛颤两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袁意明站在他对面,那一身龙袍的皇帝弯腰,抓住他一只小手写字。

他们身后的门大开着,秋日的风毫不避讳钻进来,把那皇帝的衣袍吹得宽大。

“这是什么意思?”

袁意明没发现他醒了,转过头擡起来去看那皇帝。

甘如乐微微直起身子,视线一下子和他接上。

这皇帝笑得温和,不动声色移下目光看着那孩子,

“这是在写一种花,叫黄栌。”

“你看,”他扶着那孩子的肩膀从门望出去,“那一片都是。”

“等到明年开的时候,便是一片烟笼十里陂。”

“到时花开了...”

甘如乐搭在孩子肩膀的手轻轻敲两下,

“你再来看便是。”

“谢陛下。”

那孩子的声音清脆,旁人听了只觉得天真稚嫩可爱得紧,可庄弦琰却一听就明白,这孩子忍着强硬的痛苦在伪装。

因为这孩子向来聪明,和他一样知道,这皇帝有一天不喜欢就活不下去。

这便是他悲哀的人生,是他们共享的悲哀人生。

忽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和阿平说了些什么。

庄弦琰隔着窗看到阿平的眉头皱起来又放下,视线下意识擡起来看他,与他触碰一下又弹开。

少年放下撑着脸颊的胳膊,坐正了身子。

阿平跑进来,轻声和那皇帝说话。

那些话里,一定有袁意平的名字。

庄弦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朝袁意明笑着招招手。

动作懒懒的,眼眶却莫名凌厉。

袁意明朝他跑过来,一把扑进他怀里,拿头蹭他的胸膛。

“琰儿,朕晚点再来看你。”

甘如乐看他一眼,往外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再看一眼。

庄弦琰扯起嘴角,笑得也懒懒的,不去看甘如乐,自顾自拿手去摸袁意明的脑袋。

待那皇帝和阿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檐廊,这少年的脸猛地垮下来,眼眶里的血丝也爬上来,红得可怕。

“福至。”

少年的声音虽轻,里面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福至急着跑进来,差点摔个大跟头。

“把明儿带回去,让韩望之来见我,要快。”

少年松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被福至拉走之前,他又扯住那孩子的胳膊,捧住他的脸,直直盯着那双眼睛。

那双和袁意平如出一辙的眼睛。

痛苦沿着血管往上爬,少年闭上眼睛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而后他毅然松开手,没睁开眼睛,

“快去。”

“诶。”福至郑重地点头,牵着袁意明就跑了出去。

一大一小的脚步声噔噔噔踏过檐廊,而后那个大的回来,猛地扒住窗沿,

“五皇子!”

“韩大人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少年骤然睁开眼,一滴眼泪滑下来。

福至的声音也哑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糊了满脸。

他们都清楚,袁意平要死了。

可是他们谁也不敢提,都瞒着,又看穿对方的心思。

到头来只能面面相觑,红着眼睛不说话。

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就像满园的黄栌,迟早是要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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