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
一路走走停停。
庄弦琰都没有问过韩望之要带他去哪里。
那另一条路往哪走,怎么走,他从没想过。
反正他只剩一条路了。
走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能如愿去陪袁意平。
一路上他牵着袁意明,盯着袁意明,哪怕睡着都抓着他的衣角,生怕手一松,人就没了。
康有宁带着福至和其他人扮成毫不相干的路人,在华景城外和他们汇合,一路也跟着。
有时候庄弦琰撩开窗帘看着那几张陌生的脸,会想,韩望之是从哪找到这些人。
韩望之身后有什么势力,先前接近他和袁意平也是带着目的吗。
可每次一想这些,脑子的某个匣子就打开,带着厌恶生疼。
人对旁人好,人爱人,人与人成为挚友,他看到的却和戏本上的不一样。
将心交给别人,何曾容易。
人生那么长,又不是一台戏唱。
少年闭上眼睛,那孩子枕着他的胸膛,额头渗出细微的汗。
他抹掉,揽紧那小孩儿,自己也睡着了。
而后韩望之摇摇他的肩膀,说一声,
“亦厘,我们到了。”
庄弦琰依稀睁开眼睛,那车帘就被人一把掀开,难以招架的光亮钻进来,意识都变成白色。
记忆里尘封的那个人的衣服也是白色,拿一把折扇,笑得如沐春风,追着他的屁股一声一声“五皇子”。
而后身子被人几乎是夹着拖了出去,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无力反抗。
脚莫名其妙触地,耳边依稀听到一声凶狠的“放开他!”,胳膊肘就被人托住。
华贵的金色丝线缠缠绕绕钻进视野,韩望之好像跟着下车了,对着这边说,
“参见皇上。”
盖住眼睛那块白布突然被吹走,在白色之下,一张熟悉的面庞闯入视野。
呼吸倒灌,高高在上的金色和久违的大红色汹涌交织,龙袍和婚服在记忆里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脑门生疼。
甘如乐。
那个他逃避了很久的归宿,还是套在他身上了。
记忆砸了回来,可那个初到大夏不谙世事的少年再回不来了。
这之间夹着的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在画卷上反覆沾染,无论如何都刮不掉。
而袁意平也还是在牢里,等着从这人间消失。
早知如此...
少年怔怔对上甘如乐的视线,忽然呜咽出声。
早知道会到这里来,不如一开始就从了。
“这婚不成行不行。只要你一句话。”
袁意平的声音又近在咫尺发热。
少年哭得愈发大声,明明咬着嘴唇,声音还是溢出来,染红一片大地。
这婚成不成,从来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袁意平,你傻不傻啊。
你我做了那么多抗争,我还不是到契国了。
———————
甘如乐皱眉,好像那少年的哭声让他也痛得不行。
两只手托着少年的身子,却不敢用力将少年拉入怀中,因为他能感受到那少年在隐隐反抗。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松手。
因为他是那少年唯一的靠山了。
“琰儿...”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过来,那少年听了,哭声竟一下子楞住。
甘如乐看着他擡起通红的眼睛,识趣地移开了挡住视线的身子。
而后庄弦琰就在那身龙袍后面,看见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那是他的亲娘,是他曾经存在过,是郦国存在的证明。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又发烫,一下子烧断连着大夏的神经,幼时的依恋又茁壮生长。
“母..母妃...”
庄弦琰抓着甘如乐的胳膊站直身子,一只脚迈开,发自内心的呐喊换了一声撕心裂肺的,
“娘!”
他一个踉跄就过去抱住那女人,女人的眼睛霎时红了,搂着他反覆念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少年一个劲哭,埋在那娘娘的肩小声哽咽。
甘如乐看着他们,比以前覆杂不少的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转回来。
韩望之还跪在地上,一个小孩抱着他的脖子,目光粘在那少年背上怎么都不松开。
和那时的袁意平一样。
就连眼睛令人厌恶的弧度都一样。
“袁家竟还留了个人。”
甘如乐收起看到庄弦琰时藏不住的痛苦,那张年轻的脸一下子多了生人勿近的深沈。
他朝那孩子伸手,“过来。”
“太好了,你和皇帝可以团聚了,受了这么些苦....”
笙娘娘怜惜地抹着那少年脸颊两边的泪水,说。
可她说完这句话,那少年就醒了。
在郦国御花园玩得开心的孩子骤然长大,牵住一个公子的手。
那公子不是她口中的皇帝。
那公子是大夏的袁意平。
庄弦琰突然松开怀中的娘娘,猛地回头,就看到甘如乐朝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伸着手。
“你别动他!”
他箭一样冲过去把那孩子护在怀里,警惕地看着甘如乐,
“甘如乐!你要是动他就是要我的命!”
他这句话一出,气氛就不对了。
四周的士兵面面相觑,笙娘娘惊讶地捂住嘴,连韩望之脸上都露出几分害怕的神色。
“皇上...”笙娘娘轻声说,“路途遥远,他向来是受惊了...”
“皇上!”韩望之猛地把头往地上一磕,“五皇子绝非有意...”
甘如乐擡起手,那两人就停了求饶的声音。
而后这皇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朝那少年走过去,擡头看着天,一只手却把半跪在地上的少年揽进怀里,让少年的头轻轻靠着他的腰。
擡头是因为鼻子酸了。
“别害怕。”
“朕不会让你再有担心受怕的日子。”
庄弦琰还抱着那孩子,头却就这样被甘如乐按在怀里,目光怔怔。
“你要时间,朕给你。”
“你要什么,朕都给。”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
“朕让那小孩和康有宁暂且先在韩府住着。”
甘如乐穿着那身龙袍走在前面,控制着步子和庄弦琰保持一步距离,这样他一转身就触到那少年的脸颊,
“他们毕竟是外男,不好住在宫里。”
“你要是挂念他们,朕允他们经常来看你。”
手指轻轻刮过少年白皙的皮肤,这少年竟然一点没有反抗,也没有张嘴骂他,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只有脸重合。
什么东西丢了,光有美丽的皮囊。
甘如乐心猛地揪一下,在少年脸上流连的手也微颤,收了回去。
罢了,只要他活着,有什么东西是回不来的。
“来。”
甘如乐转身,稍稍拉开了他和少年的距离,带着少年进了后宫一处早就布置好的别院。
庄弦琰擡眼,就有一片红惹眼。
红得像他从庙里求给袁意平的红布,从一块变成好多,全部挂上树。
少年楞楞擡头看着那一片火红的树,嘴也张着,满眼的红色漫出来,眼眶都染了。
甘如乐以为他喜欢,指着那一片凤凰木,
“这旖霞园里的凤凰木乃宫里一绝,这十棵树开花的时候,整个宫都是这喜庆的颜色。”
“园里除了凤凰木,其他花花木木都是朕命人栽的。”
“春有刺桐,夏有黄栌,冬有龙船...”
甘如乐深吸一口气,
“朕怕你来的时候觉着这园子冷清,便让花一年四季开着。”
他炯炯盯着那少年,一股欣慰混着悲哀在视线里发散,
“而你恰巧在凤凰木开得最盛的时候回来了。”
庄弦琰没看他,也移开视线不再看那通红的树。
红色与甘如乐而言是喜庆。
与他而言,却是他在醉琼楼舞扇的婚服,是佛寺求的布,是袁意平没给他盖的盖头。
无数空气插进他的脉,疼痛在全身发散。
他想睡一会。
睡一会,再睁眼,会不会袁意平又在他枕边了。
“琰儿!”
他听到袁意平大叫一声,踏着一地苍白的雪奔向他,依稀看到他身后红艳的梅。
他笑了,就这样倒在他的公子怀里。
哪怕那公子一身高贵的黄袍,身后是凤凰木,他也在入梦之前如愿了。
“太医!传太医!”
甘如乐打横抱起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这等着主人的居所。
可惜他等的主人,家在别处。
可惜这世上有人的心上人也有心上人。
甘如乐痛苦地颤一下眼睛。
可惜于这少年而言,梦里热闹梦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