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
庄弦琰缓缓坐起来,看了那太子一眼,再侧过头的时候痛苦凭空划出一条丝线,染着月光清清楚楚。
他没说话,那太子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
毕竟那太子很清楚他身不由己。
清楚他哪怕身不由己也不会和他倾诉。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救他。”
“也知道你如今的处境救不了他。”
“若愚,”那太子弯腰,两只手掐着他的肩膀,眼睛里隐隐闪着光,“除了皇位和袁意平,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少年不看他,总是清澈的眼睛如今浑浊,浑浊着泛红。
可是没有眼泪,因为眼泪代表脆弱。
“若愚...”
那太子的心突然软下来,恳求似的摇摇他的肩,
“你不救他不行吗。他袁意平算什么...”
“我不是来救他的。”
庄弦琰突然擡眼,目光毫不避讳刺向他,那太子的眼睛一下子生疼。
“那你来做什么?”
“若愚,你看着我,你说话!”
庄弦琰刚把脸别过去,那太子就掐着下巴把他的脸掰回来。
可惜哪怕掰回来了,那少年的眼睛对着他了,那漆黑的瞳孔里装着的却是别人。
任凭那太子怎样说,瞳孔里的身影也分毫未动。
那太子终于害怕了,明明眼前坐着那少年,却好像再也握不住一样。
他展开胳膊把少年拥进怀里,把少年的头按在他的胸膛,挽留的话卡在喉间,却用沈默说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样劝一个人留在这痛苦的世间。
他养父死的时候如此,养母死的时候如此,生母亦如是。
即便每次他都舍不得,心脏的疼却周而覆始,一遍比一遍汹涌。
而这次,少年视死如归的表情见血封喉。
空气安静下来,窗子里四四方方的天漆黑,偌大房间里的烛光星星点点。
那太子没有松手,那少年也没流泪。
不知道过去多久,窗子里的天好像都要亮了,那太子突然说,
“东宫有个槛云台,从那台上往下看能一睹华景全貌,世人都盼着看一看,可惜看过的人寥寥无几。”
“以后你在槛云台研墨,我写字。”
“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便谁也不孤单了。”
———————
天又泛鱼肚白,启明殿前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躺椅,上面也多了一个瘦削漂亮的少年。
他的侧脸温柔,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叫人对他恋慕都扑空。
望而却步。
守在旁边的宫女不知他的身份,却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
哪怕他从殿里出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
突然一阵风刮过,那少年开口,
“太子殿下去哪了,为何还不回来。”
“回大人,陛下宣殿下听书去了。”
“每日这个时候都这样?”
“是。”
那少年重新闭眼,看似惬意地睡着,嘴角却比方才上扬几分。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少年就消失在东宫。
孤零零的躺椅,如今也只剩了躺椅,没了人。
——————
“若愚。”
那太子拿着书回来的时候,躺椅上却没有人。
“若愚?”
他又喊一句,转身打开大殿的门。
原来那太子摆的屏风层层叠叠,他如今才后悔没有撤。
他一遍遍喊那少年的名字,手一开始还是轻轻搭在屏风上,后来却疯了一样把屏风推在地上,嘴唇也开始颤抖,
“若愚…!你在哪!在哪!”
“殿下…”一个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跪着浑身都在颤抖。
那太子凌厉地转身,视线刀子一样割在那宫女身上,没说话。
“小大人在殿下读书的时候…被一个来送吃食的太监劫走了….”
送吃食的太监?
那太子眸子一沈,脑海里浮现康有宁戴着面具的脸。
而后他干笑一声。
就凭他和那少年,能做什么。
就他们两个人,还想救袁意平?
骤然失去的疼痛又侵蚀心扉,他抓紧旁边没来得及推倒的屏风,整个人几乎歪在上面,只能用不间断的笑声掩盖痛苦。
“哈哈哈哈哈哈哈....”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求饶都不敢,身子还是在这声音中抖得厉害,而后这笑声却突然停了。
那太子倏地瞪大眼睛,看着前面那扇大开的殿门。
他想起那少年倒在躺椅上睡得毫无生机。
像是无端端被抹去生命,阎罗手底下的冤魂。
“我不是来救他的。”
少年说的话突然打雷一样轰在头顶,心脏都一震。
那太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扇门,好像回到那天的大火,看着少年身后那扇地府之门。
他不是来救他的。
他是来...
“寻死的...”
那太子喃喃一声,轰地就推倒了他旁边的屏风,脚也跨出去,疯了一样就扑向那扇门。
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袁意平。
所以他来陪袁意平死。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那太子跨过门槛,被骤然放大的光亮刺了眼也不管,瞪着红眼睛就抓住一个小太监,
“哪里可以看到刑场!哪里!!”
那小太监也开始发抖,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而后那太子把人往地上一扔自己就跑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骂康有宁没用,明知那少年要寻死还拦不住。
骂袁意平明知要死还搭一条命。
骂自己好容易把那少年抓回手里,又让他逃出了东宫。
烟火坠落。
他即便见惯了黑夜,却没办法不贪恋那点光明。
“我不是他的书童,难道你是?”
“夫子,我再也不睡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定好好读书。”
那少年的睡颜又在身后炽热挠着心扉。
他从未听过这样明亮又有底气,单纯却有力量的声音。
那是从小身份高贵,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才有的声音。
他身后的人有他憧憬却遥不可及的童年,却无可救药爱上了袁意平。
袁意平是男人,他是男人。
哪怕他曾经只是一个小书童,他现在也是大夏太子。
他愿意选那个阶下囚,为什么不能选他。
——————
少年回到久违的城池,又在马背上疾驰。
华景装下他太多愿,太多念,太多情太多伤,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法真正离开。
庄弦琰低头看着康有宁替他抓住的缰绳,突然发现他到现在都不会骑马。
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可怜人,什么苦什么罪都受尽了,可如今他才知道身后永远有人替他担着痛苦,叫他连马都不需要会骑。
那个人是袁意平,是康有宁,是韩望之,甚至是杨翟,是甘如乐。
以至于现在他连自己驾马逃离这座城都不能。
他不敢丢弃回忆,也不能。
庄弦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分明有火焰在燃烧。
“康有宁!去那边的竹林绕几圈再上山!能拖多久拖多久!”
这次真的轮到他用自己去救袁意平。
在杨翟面前视死如归的眼神从来不是演的,都是真的。
哪怕以命换命,哪怕袁意平日后随他一同赴黄泉,他也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让袁意平死在华景。
为了莫须有的罪名。
—————
“太子殿下,能看到刑场的各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有。”
一个士兵走上来,那太子早已出了宫,满头大汗。
“不可能,不可能!”
他把小太监刚递来的茶杯捏在手心,视线一擡,突然看到那片广阔的天。
天地。
山河。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望夫山。
明天袁意平斩首的刑场,就在山脚下。
茶杯咣当一声落地,碎成三块清脆在青石板上散开。
“殿下,殿下!”那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那太子已经跃到马背上,“吁”一声就往前跑。
士兵赶忙朝后面的人挥手,“快!跟上!”
那太子紧紧抓着缰绳,双眼被风吹得通红。
在这里还不是大夏的时候,望夫山就有了。
相传当年南域的都城华景有过一桩冤案,斩了一位清廉的大人。
那大人的夫人就站在刑场后面高高的山顶,听着斩首的鸣鼓一跃而下。
从此以后这不起眼的山就有了名字,曰望夫。
怪不得那书童无论如何都要逃出他的东宫,怪不得那书童说不是来救人的。
他要陪袁意平死,他们要一起死。
深深的无力感扯着心脏往下坠,可那太子还是龇牙咧嘴瞪着眼睛,不让眼泪跟着坠。
因为那书童,他想抓住。
他怕这股气憋不住,就又只能看着他死在眼前。
若愚,你是真傻。
马背上的人短暂地闭上眼睛,用回忆触摸那书童窝在迎春花下看书的眉眼。
那天他给他起了若愚这个名字。
因为那书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想亲近任何人,可那书童酣睡的声音不断在身后扰着心神。
他越接近,就越痛苦。
痛苦地发现那书童无可救药爱着他的仇人。
即便如此,他想把书童扯出泥潭的心却一天也不曾变过。
他从未想通过他打探袁意平的消息,只是想每天看着他才留他在身边。
山路弯弯绕绕,那太子却不怕跌下去似的,一路踢着马肚子疾驰。
他从来不怕下地府,他怕失去他的若愚。
人心扑朔。
可狠人的心也能爱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