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
庄弦琰站在山顶上。
山不高,往下看就是刑场。
悬崖上寸草未生,像是不敢阻拦他的视线一样。
如果今天晚上计划不成,明天在这里斩的就是袁意平。
神思骤然恍惚一下,山脚下的刑场变成那片湖,花魁的船在湖中央。
相府少爷拥郦国皇子兜了个圈,手起簪落,黑衣人的血就染红了一树梅花。
雪纷纷扬扬地下,启明殿前跪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驸马爷,而那驸马爷身后一把纸伞,底下偎着的还是他们俩。
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他忽然理解了这山为何叫望夫。
如果要他眼睁睁看着袁意平斩头,他也会朝他伸手,奋不顾身,哪怕化作尘泥也要陪他一程。
“若愚——!”
那太子的声音在身后炸开来,庄弦琰浑身一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朝着刑场悬在半空。
他徒劳抓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最后还是捞了个空垂下手。
“若愚!”
他听到那太子下马,擡头看看逐渐昏暗的天空,转过身的那太子凶狠对着康有宁就是一句,
“你这个废物!”
康有宁接下那太子失去理智的视线,眉心一动,眼睛竟然垂了下去。
庄弦琰将康有宁的小动作收进眼底,身体忍不住想挡在他面前,却只能生生忍住。
“若愚…”
那太子的目光挪过来,触碰到他脸的那一瞬间变温和,好像生怕他再往后退一步就万劫不覆。
“若愚,除了皇位和袁意平的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行。”
“你过来,过来。”
那太子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阎罗笑起来的时候,一刹那也是翩翩公子。
庄弦琰失神片刻,他伸出的手竟和袁意平的手片刻重合。
没想到有一天,那个杨翟也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让他扫地的时候怎么不呢,火烧鸿蒙阁的时候怎么不呢,杀伍玉阶的时候怎么不呢,夺走袁意平的时候怎么不呢。
庄弦琰冷笑一声,那双手又是阎罗的手,上面的血迹擦都擦不掉。
“可我就想要袁意平。”
“你给不了我,有什么用呢。”
那太子怔楞一瞬,不甘和愤怒在瞳孔里冒头,这时语气里的暴躁还没上涨,勉强算得上冷静,
“他有什么用。他已经这样了,他能给你什么。”
“若愚,”他向前一步,好像视死如归的是他自己,“我不是杨翟了,我现在是太子了。”
他的声音出奇地轻,好像在哄一个孩子,生怕扰了他的清梦,
“可是倘若你想,我还可以是杨翟,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太子殿下,”庄弦琰不留情面打断他,声音冷得和那太子的声音有天壤之别,
“这世上没有若愚。”
“我是袁意平的书童,不是你的。”
这两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尖锐得把那太子对他的疼惜,保护,渴求,隐忍全部抹去了。
一个人伤害一个人竟然那么容易。
那太子的嘴唇倏地就白了,朝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也蜷在一起挨着痛苦,暴躁终于随着加重的呼吸开始露头,
“我就什么都不算。”
“我真是蠢到极致才会想着要救你。”
“你这么想陪袁意平去死...”他凶狠地盯着那少年,眼睛里却没有真正的敌意,反倒像一个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开始撒泼的孩子,
“你不就是个懦夫!不敢面对袁意平死了以后那些痛苦吗!!”
懦夫...
庄弦琰对上他通红的眼睛,苦涩地扬起嘴角。
其实他以为那太子是懂他的,因为他们总能一眼识破对方身上的伪装,看到里面的痛苦。
现在他发现,那太子根本不懂,不懂他为了在这世间活下去有多勇敢,为了让袁意平活下去有多拼命。
他从来不是一个懦夫。
那太子既然这样说了,他就要看看那太子有多勇敢。
所以他往后退一步,脚边的小石子嗖一声就掉下了悬崖。
“别!!!”
—————
“袁大人...袁大人....”
“爷...爷....”
一口气回来,袁意平腾地睁开眼。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他怎么好像睡在鸿蒙阁的檐廊。
那少年穿着他最爱的那件淡蓝色锦袍,光脚在檐廊尽头跳着扇子舞。
他看得楞了神,甚至感受不到有人拉他的手。
“爷....爷.....”
那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反覆,可他直直盯着那少年,不想醒来了。
“我是福至啊!我是福至...”
那口气突然散开,少年和他的扇子都破碎,换成不见天日的大牢,和早已分辨不清的血腥味。
眼泪掉下来,袁意平自己都不知道。
而后他的上半身就被扶了起来,他定睛,这才看到韩望之的脸。
福至在旁边哭得细碎,
“爷的腿,这是怎么了....啊...”
袁意平没回答,自顾自往四周看去,却没看到那少年的身影。
他失望一瞬,又欣喜一瞬。
而后揪住韩望之的胳膊,直勾勾望着他,
“他...他还好吗?”
韩望之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才郑重地点头,
“袁大人,亦厘在等你回去。”
“亦厘....”
袁意平彻底醒过来了,用一只胳膊撑住身子,
“琰儿...”
“我...”
痛苦从笼中溢出,他像一只被囚禁千年的困兽,无端端松开撑住身子的手,
“我走不了。”
“我见不了他。”
“大人!”韩望之猛地把他的脸抓回来,用力地手背都泛起青筋,“他在等你....!”
“他与大人同生死,大人不知道吗。”
“大人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可以活!!”
袁意平眼睛里的火烛倏地燃起,里面盛着的少年又开始翩翩起舞。
死。活。
可他是罪人,该怎么活。
韩望之似乎看穿他在想什么,用力试图把他扯起来,
“走啊大人,跟我走!”
这句话和某个少年的声音重合,他好像看到那少年在檐廊尽头朝他招手。
他想他,他想活。
袁意平闷哼一声,拖着那条伤腿站了起来。
福至和韩望之一起扶他,可三个人走到牢门口,福至却不走了。
袁意平感觉到他松手,猛地回头,这才看到福至穿着和他一样的囚衣。
瞳孔疯狂震颤一下,他望着他,念着,
“走啊...走啊!”
福至却摇头,抓着他衣袖的手彻底松了。
袁意平的呼吸明显重了不少,腿很痛身子却猛地一倾,死死抓住福至的衣袖往外扯,
“走啊,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眼泪自己往下掉,痛贯满盈。
“爷...”福至还是摇头,一边用力掰他的手指,
“奴才本就是要死的,袁府上上下下没留活口,是爷让奴才多活了几天。”
“用奴才的命换爷的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袁意平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手背也冒着青筋颤抖,
“不...你说什么,要走一起走。”
“大人,”韩望之盖上他的手背,眼眶也红了,“大理寺晚上值班的守卫都是相识,明日的守卫却不一定认得今晚的人。我们杀了所有守卫,用自己的人顶上了。”
“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给百姓一个交代,明天必须押一个人上刑场,大夏相府的儿子明天必须死。”
“大人,你明白吗。”
袁意平站在原地,所有痛苦不甘怨恨心疼都聚在一起。
他面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福至,背后是庄弦琰。
“福至...福至....”
他紧紧咬着下唇,手指刚被掰开几根又抓上,眼泪在脸上写满故事。
“爷,奴才这辈子伺候您是积了几辈子的福...”
福至也哭得不像样,再擡起来去掰袁意平的手却坚决,
“走吧爷!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亦厘还在等着爷,盼着爷回去!”
他的手骤然垂下去,韩望之看准时机抓着他一拖,他就被迫转身。
从此世上再无袁意平。
爷。
他被拖出大牢的时候,福至的声音还在身后回响。
可他再不能回头,他只能强忍痛苦面对那少年,重新牵起少年的手。
——————
庄弦琰那一步还没踩稳,眼前的画面就天旋地转,定下来的时候正对着天上那片鱼肚白。
鱼肚白下,是康有宁盛满焦急的眼。
“走开!!”
抱着他的胳膊忽然一松,庄弦琰的背就磕到地上,一下沾满细细的泥沙。
他就这样看着康有宁被跑上来的士兵扯走,而后那片鱼肚白底下就变成了那太子的脸。
背又温热了些,他换了一个怀抱拥着,可他还是觉得冷。
他盯着那片暗沈的鱼肚白,夕阳的颜色都不再红了。
直到一滴眼泪砸在他鼻尖,沁入心扉的冰凉才刺骨,他才听见哽咽。
庄弦琰不敢置信地把目光移下来,清晰看见那太子脸颊上挂的两行泪痕。
他自己没哭,那太子却擡起手擦他不存在的眼泪,定定看着他,眼睛里面却像有另外一个人,
“我是懦夫...若愚,我才是懦夫...”
“是我不敢面对你死了以后的痛苦,是我不能让你死...”
又一滴眼泪砸下来,庄弦琰的鼻尖莫名酸了。
他想起他的记忆里,这太子总是一个人。
剩下的记忆里,这太子都在看着他,无论是在哪个角落观望,还是站在他身后明目张胆。
“我懂,你为什么会想死,我懂。”
“你在这世上好不容易抓住一束光,可是灭了。你想死,我也想过。”
那太子越说哭声越响亮,和平日里好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庄弦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眼睛里装的是曾经的他自己。
他在救他,亦是在救自己。
他的感觉是对的,他们很像。
“可是你看,”那太子突然扬起一个笑容,扶他微微起身对着那片天,手臂还是环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悬崖边上,“只要坚持活着,万事都会如你所想。”
“我熬过来了,我是太子了,我住进东宫了,我终于在万人之上了。”
庄弦琰跟着他的目光擡起来看那片天,这次终于看到红色的晚霞。
看到那个冬天的梅,看到檐廊上的红布,看到那几棵摇曳的凤凰树。
“既然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为何还要留我。”
少年轻声说。
那太子收紧胳膊,下巴紧紧贴着他的脖颈,
“我是懦夫。”
“我习惯你待在我身边了。”
“跟我回去,别再来这了,好不好。”
不好。
可是庄弦琰没办法说出这句话。
他只能看着天幕变暗,为袁意平争取时间。
他要拖住这太子,牺牲这一刻的情绪算什么,要他的命他都给。
脊背贴着那太子的心跳,太阳穴跟着一跳一跳。
若他还是郦国五皇子,他或许会为这太子疼,为这太子哭,但现在他不是。
他不是皇子,不是袁意平的书童,不是这太子的书童,他不是亦厘,不是若愚,不是任何人。
所以他顶着干涩的眼眶,像一个停在弥留之际的病人,
“那袁意平怎么办。”
那太子听了这话就不再开口了,眼泪也不流了。
可还是陪他坐着,直到这少年终于合上疲倦的眼眶,才在黑暗中把他抱上了马。
“掌灯。”
他不会放过这少年,他自己清楚,这少年也清楚。
只不过都要挣扎一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