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
“皇上,韩大人回来了。”
阿平在甘如乐耳边轻声一句,那皇帝就猛地合上手里的书卷。
啪嗒一声,书卷落在桌上,他站起来的时候衣袖扬起的风扫走一旁熏香的烟。
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跨过了门槛。
“他们在哪里。”
阿平跟上来,
“回皇上,韩大人一回来就去韩府了,还未进宫。”
甘如乐撩起宽大的衣袍匆匆走下台阶,
“出宫!”
刚下马车,韩府的小厮远远望见这一身龙袍就跑了进去,没一会儿门口就跪了一排人。
甘如乐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那韩望之的父亲说,
“臣不知陛下大驾光临,请陛下降罪!”
“免礼!”
甘如乐漫不经心答一句,直接跨过这大人和他夫人中间的缝隙风风火火进了韩府。
一个小厮带他走到韩望之的院子,他听见屋内嘈杂的声音,眉头一下就皱紧了。
而后门打开,一个小厮端着盛满血水的盆出来,见到他慌忙跪下,血水竟就这样洒了一地。
甘如乐看着这触目惊心的红色,嘴唇刷一下就白了,恨不得立刻冲到那扇门前。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恕罪啊...”
“滚!”
他撩起衣袍踏上门口那一级台阶,手刚要扶门就听到里面清晰一声“放开我”。
“你说琰儿在等我!你说他在等我!!”
这皇帝的手一滞,面前的门突然就张牙舞爪起来,就着回忆侵蚀思绪。
这是袁意平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他口中的琰儿没回来。
没回来。
展开的手指攥成拳,开始疯狂颤抖。
难道一命换一命,难道再也回不来了...
“掌事!!亦厘好不容易才救了掌事出来,掌事若是冲动行事,你们都会被杨翟杀了!”
“亦厘说一定会回来的,掌事不信他吗!”
韩望之的声音坚硬又带着哭腔。
里面的意志强撑着,也摇摇欲坠。
甘如乐深吸一口气,垂下手。
里面也安静了。
而后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却打开。
“皇上。”
韩望之像是楞住了,之后便急匆匆跑过来跪在地上,差点就跪在没来得及打扫的血水里,
“臣参见皇上!”
“平身吧。”
甘如乐转过身,目光落在一地狼藉,
“他在哪里。”
韩望之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臣死罪,没能带五皇子回来。”
“五皇子现下在大夏东宫。”
甘如乐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问出这个问题,
“活着吗。”
韩望之好久没说话,两个人的心脏都被这寂静扰得一上一下。
“回皇上,臣不知。”
“好。”
甘如乐捏着拳头转身背对他,眼眶一下子就通红,自胸腔而发钻心的痛涌上来,好难忍。
责怪的话说不出来,他想怨,却怨不得任何人。
那少年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向来如此。
而后他逃一样大步出了韩府,还好他是皇上,一路上没人敢看他的眼睛。
也没有人发现他的渴望和脆弱。
爱而不得,恨却无根。
马车的帘子放下来,他片刻失神。
”皇上,袁意平的腿受了重伤,以后有一条腿怕是要废了。”
阿平在车窗外说。
甘如乐闭上眼睛,眼泪倏然落下一行。
一条腿算什么。
如果能换他的皇子平安回来,他能把袁意平整个人祭出去。
偏偏袁意平是他动不得的人。
——————
深秋的风比以往凉了好多。
那年老的公公带着一个小太监守在宫门口,莫名寂寥。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在他们跟前停下。
马车走了,留了一个小太监的背影,罗祥抓着他的手。
“师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罗祥看着他泪眼婆娑,一下子像寻常人家的爷爷见了儿孙,
“他如何了?”
那太监看了看四周,确认安全以后才凑近罗祥的耳边说了几句。
罗祥的神色凝重,没一会又释然了。
“好,活着就好。”
他说完就转身,拂尘一甩一甩,带着那两个小太监进了深不见底的宫门。
”见过罗公公。”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一个太监,三个人回头,这才看到那太监领着一整个队伍,有五六个人。
“原来是夏公公。”
罗祥皮笑肉不笑,微微歪头看着后面的队伍。
夏公公在东宫当差,是现下东宫最大的太监。
罗祥盯着那些太监手上的盒子,好些精致雕刻的玉器露出边边角角,一看都价值不菲,“太子殿下心情好,想赏玩些什么,都麻利点送过去就是了。”
夏公公笑着接他的话,“这是自然。”
“不过这些东西倒不是殿下赏玩,殿下是送人的。”
夏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东宫有过什么事他知道,这些话自然也意有所指。
罗祥的眼睛一下子就黯下来了,收起唇边的笑意,待那公公走了以后方才问道,
“东宫最近来了什么人。”
“说是找回了一个之前伺候过殿下的书童,便留他在东宫伺候了。”
小太监回。
这小太监刚当值,不知道东宫换过一个太子,罗祥的担忧和愤怒自然藏着不露头。
“好。”罗祥笑笑,“不过一个小书童,殿下想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
说罢侧过头去给了刚回来的太监一个眼色。
那太监意会,不吭声了。
当晚却瞪着眼睛进了罗祥的房间说,
“师父,那书童是五皇子!”
罗祥披着一件外袍坐在床上,老成的眼睛周围都是褶皱,
“郦国五皇子?”
那太监点头,急得两只手绞在一起,
“那五皇子分明是袁意平的人!他若是对殿下不利...”
罗祥眼睛微微眯起来,里面的狠戾就着月光让人脊背一凉,
“那郦国的妖孽惯会迷人心窍...”
“就让他没有这个‘若是’。”
罗祥说完,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他敢进这个东宫,就知道自己没得出去。”
窗外的乌鸦干着嗓子叫两声,树叶哗啦啦响。
坐在槛云台的少年微微转动手里的玉扳指,那太子歪在他身后竟然睡熟了。
少年转身,静静看着那太子的脸。
目光拂过分明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弧度锋利的唇,而后落在后面桌上的烛台。
他用烛台砸一下,这太子可能就死了。
可即便这太子死了,他也走不出这个东宫。
无妨,只要袁意平活着,他们来日方长。
少年转回身子,又擡头望那个月亮。
连着心脏的线稳稳的,让人安心,这就够了。
——————
袁意平接过药碗,手指止不住颤抖。
他在牢里趴了太久,以为自己再也起不来了。
可回过神来,他竟然坐在床上,往上看又是装饰精致的房梁。
除了腿上的疼痛,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好像他从没驾车经过那片树林撞了少年的马车,他还是相府的大少爷,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站在好多人之上。
他抖着手,碗里的药流出一点沾在手指上,而后就听到门外明亮的一声“哥哥”。
他还陷在袁府的梦里,直到那孩子泪眼婆娑推开门,身后站着韩望之,而不是福至。
窗外的安宁景色骤然变化,他看到袁意明脸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泪痕,沈重的石头才又搬起来砸断神经。
“哥哥!哥哥....”
袁意明跑过来,他的手抖得更厉害,泼了药碗却接住了那孩子的胳膊。
孩子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神仙哥哥说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鼻腔的酸意直冲脑门,袁意平擡起来的手僵住,连手指都伸展不开。
“那神仙哥哥去哪了?”
袁意明突然松开他,红红的眼眶惹人怜,
“为什么每次哥哥和神仙哥哥,只能有一个回来...”
“神仙哥哥不要我们了吗?”
“福至呢?”
袁意平闭上眼睛,痛苦蓄在里面打转,过了好久被生生压回眼眶。
再睁开的时候,他温和地笑一下,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脸,
“神仙哥哥永远不会不要我们。”
“哥哥和你一起,等他回来。”
袁意明咬咬牙,低头呜咽一声,眼睛再擡起来的时候里面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痛苦和成熟。
“好。”
袁意平看着这双眼睛,又想起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本该肆意张扬,无忧无虑。
却被困在大夏,选择和他相伴。
而他连护他的能力都没有,他只能看着自己沦陷,碎裂。
他对不起那少年,也对不起袁意明。
所以这大人也哽咽,低头不敢再看他们两双重合在一起的眼睛。
袁意明弯腰擦掉他的眼泪,两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少爷落魄地相拥,却都懂事极了,连哽咽都收着声音。
韩望之合上门,走过去把袁意明拉到怀里,袁意平的怀里才空了些。
“再去煎一碗药来。”
韩望之吩咐旁边的丫鬟。
袁意平用手撑住身子,靠回枕头上,
“望之,我们在哪里。”
韩望之把袁意明抱到大腿上坐好,沈默了半晌才说,
“契国。”
“契国....”那大人喃喃,把头颓然往上仰,而后干笑一声。
笑得无奈,笑得不甘。
他拼了命让那少年留在大夏,最后他们还是来契国了。
甘如乐会放过那少年,会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生活吗。
“掌...”
韩望之想说什么,那大人的手却擡了起来示意他别说。
“我不怨你。”
“我该谢你救琰儿一命,救明儿,救我一命。”
“无论如何,他活着就好。”
韩望之摇头,不自觉拥紧了孩子,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大人,
“掌事日后如何打算?”
袁意平闭着眼睛笑一笑,笑得不像个病人,
“等琰儿回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归我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去哪都好,做什么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