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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坐在龙案之后,看着户部统算的奏表,蹙眉凝神思量着什么。
眼前的三人,相国卢元植,左司丞荀高阳,右司丞杨隆兴,都是在他登基前,于皇位之争中帮他出了很多力的功臣。
新皇登基后,卢元植大力排除异己,许多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昔日盟友也未曾幸免,连当年与他最为紧密的顾青玄都没落得好下场,而杨隆兴与荀高阳却如日中天官至从一品司丞,各领三部,其中原由也耐人寻味。
或者说最简单的一点原由,就是,他们不会威胁到卢元植,就算这二人位高权重也不会威胁到卢家。
与其说他们是新皇的功臣,不如说,他们是卢元植的心腹,且是两个没有野心,易于满足的心腹。
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杨隆兴,其人出身微寒,表面忠厚可亲,实则为人奸滑,无利不起早,极善阿谀奉承曲意逢迎,没有大才远见,而手段下作,毫无底线。传言他的发迹靠的就是给高官拉皮条,后来傍上卢元植,百般示诚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日。
掌管吏、户、礼三部的左司丞荀高阳,人品不似杨隆兴那般下作阴暗,但个人毛病不少,出自官宦人家的他,向来爱慕虚荣,好摆官谱,专享玩乐,虽然做起正事来并不含糊,但其人在私下毫无官员操守,吃喝嫖赌种种嗜好,尤其嗜赌,无论是与人交际还是在赌场上,每每一掷千金肆意挥霍,早在多年前就把祖上基业败个精光,进项虽多,也耐不住他这般挥霍,就算如今官至从一品身家也并不富裕。
所以,在听殷济恒谏言要取缔官员年底福银之后,他是第一个反对的,可见家底已经捉襟见肘。
此时皇上对着他们,问他们有何见解,荀高阳说了一些,但都不能解决近危,杨隆兴实在胸中无一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虚话搪塞皇上。
唯独卢元植不发言,他一直低头看着宫廷司交上来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皇宫中人包括皇上的每一项开支,脸色愈发地不好。
皇上第二次问他:“相国,你有何见教?怎样才能填补国库的空虚?”
卢元植有些沉不住气,一时失神,重重地合上账本,忘乎其他,指指账本看着皇上道:“陛下啊陛下!难道忘了先皇的嘱咐吗?要廉政克己,切勿靡费!而今,陛下却如此铺张奢靡!国库如何能不亏空!”
皇上愤然起身:“相国是在怪朕?朕如何靡费了?国库空虚岂是朕一人之过!别跟朕提先皇!先皇会那样叮咛,就是因为他知道大齐国库已经没得铺张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皇留给朕的就是一个烂摊子!”
三人一齐跪下,卢元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过激了。
皇上的怒意被激起,一发不可收拾,甩袖道:“连年征伐,大兴土木,天灾不断!先皇在时,大齐岂有一刻能够休养生息?光是连年的征战都得多少军资!加上各地水灾旱灾,几时太平?哪一处不得花钱!大齐国库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入不敷出了!连年亏损又怎能避免?”
……
后来,两位司丞与卢元植总算熬过了皇上的龙颜大怒,被训一顿之后出了御书房。
卢元植思虑深沉,又开始一言不发,两位司丞只顾着埋怨之前殷济恒的谏言,后来见他脸色一直不好,才打住了,向他问对策。
杨隆兴道:“相国,依下官之见,国库的空虚并非是一时危急,而是由来已久弊病太多,要想此时力挽狂澜恐怕不易啊,下官觉得,不妨先设法解决当务之急,就是修建天一神坛。”
荀高阳附和道:“是的,相国,距原祭天殿废弃之始已将有三年了,一直拖到陛下登基后才动工,还遭这一波三折的,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自然会急,祭天本是历代新皇登基后的首要大事,而今却一拖再拖,祭天可是新皇受天子之封,受万民来朝的仪式,再拖下去让那些属国友国怎么看我们大齐啊?”
“怎么看?”卢元植看了下左右两人,气闷道:“让他们跪着看!”
杨隆兴道:“诶呦,相国就别说笑啦,这不在问相国您有何高见嘛?”
卢元植知道这两人遇事只会推诿,也不指望他们分忧解难,直道:“有何高见?老夫没什么高见,想拿主意去陛下面前邀功,就自己想去!”
卢元植没给他们一个好脸就走了,两人兀自郁闷。
分开后,荀高阳在宫道上跟进宫秉事的礼部尚书董烨宏碰上了。
董烨宏也听说了殷济恒提议取缔官员福银的事,这时也是一脸不悦,吹胡子瞪眼地跟荀高阳抱怨起殷济恒,讽道:“这殷大夫也真是站着说话不要疼,以为谁家都像他们殷家那般有那么大的家业啊?像我们这种,虽在朝为官,又能得几个俸禄,家里还有老小要养,时常应酬,一年到头手上都不剩几个银子了,就等着发福银过年呢,他倒好,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陛下取缔,凭什么呀?真不顾人死活!”
荀高阳道:“这不对吧,要是小官小吏说紧着福银过年,我还信,可董尚书你可是二品大员啊,还过得这么寒酸?我不信。”
董烨宏凑近他道:“司丞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是不用指福银过年,可那些小官们不都指着领福银之后四处走动吗?我一人没了福银不打紧,可他们没了,我收谁的去?这过年得少了多少进账?司丞大人难道你就不走此道吗?要是下面的人不向上贽敬,我等都得损失多少啊!”
他说出的正是大多官员心里的小算盘,荀高阳自然早就这样想着了,只是没说而已,听他说完,只与他心照不宣地笑笑。
后来他想起什么了,纳闷道:“我就想不通了,莫非殷大夫真是油盐不进?合着大齐朝堂就他一个清官了?竟然主动提出取缔福银,难道他从不收下边的贽敬?”
董烨宏又凑近他,讽刺地笑笑,道:“这司丞大人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殷大夫根本不在意这点小利,人家手下有大把大把的生意,油水厚着呢。”
“生意?诶,他有侯位在身,这我是知道的,可他那封地不是早就成贫苦之地了吗?他又指不上食邑,还能怎样?你是说他还有别的买卖?”荀高阳低头耸肩,与他窃窃私语。
董烨宏拍拍额头,道:“诶,司丞大人可知长安城内的如意酒楼是在谁人名下?”
荀高阳道:“如意酒楼原来真是他的资产啊?原先还只是听说……可酒楼也赚不了什么钱吧?”
“那如意坊呢?”
董烨宏一板一眼,低声说道,这三个字倒是把荀高阳一下子给整蒙了,他接着道:“司丞大人也是如意坊的常客了,日日在那消遣,就不曾知晓如意坊的背后老板是何人?”
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九方街,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在东街大多是风雅去处,类似江月楼如意酒楼等等,越靠西,档次就越下,最西边青楼赌坊林立,像罗红阁就是在这最西边。
毗邻罗红阁的一家赌坊,从外面看上去并不算气派,只有单单的一层楼,而门前却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时常有官轿官车在这不远处停下,那些人大多已脱下了官服,穿着便装四处看一看,才放心大胆地一头扎进罗红阁或着这个赌坊里。
赌坊门匾上书三个大字“如意坊”。
天色将暮之时,一辆马车在赌坊不远处停下,一个人身着寻常的暗色衣衫下了马车,却不进正门,而是绕到后门,敲响了后院的门。
院门随即打开,一个小厮拱手欠身请他进去:“大人请,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候着您呢。”
他若有所思,听着前部传来的嘈杂声,感觉有些复杂,还是随小厮往里走。
那小厮一路恭让,引他入内,渐渐地听到声音越来越响,明显是离赌场越来越近。
及到内场,他终于得见如意坊里面的赌场,场中人群嘈杂拥拥嚷嚷,他随小厮在靠墙的廊道上走着并不引人注意,况且这一层赌场的人大多是平民,认识他的人怕是也没有。
小厮引他走进一扇门内,门中并无厅室,只见小厮走到一处,跪地敲了敲某块地板,即见那一块地板被抬了起来,从地下伸出一个人的半边身子,打量了一下他,接着就点了点头。
小厮撑起木板,做出邀请的姿势,道:“劳烦大人屈尊,由此下去,我家主人就在下面等您。”
他就靠近那个地方,看到里面原来别有洞天,有一段阶梯通向下面,下面也有灯光与人声,想来是如意坊的地下赌场。
他跟着小厮下了楼梯,又进一门,他一踏足进去,立马觉得有些不妙。这层的人显然没有一楼的人多,而场上布置装饰却比一楼雅致许多。
更重要的是,他毫无防备地进门现了下身,梭巡一眼就发现,这一层赌徒中十之八九都是熟面孔。
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他根本不及躲避,当即被一人拉住手臂,仓皇抬眼看去,竟是荀高阳。
荀高阳正赌得酣畅淋漓,一见他推门现身,立马窜了过来,好似逮住他了似的,其他人还有些怯意,只有荀高阳无畏地笑道:“殷大夫!你也有这个兴致来此消遣?”
殷济恒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的,抽开手,瞪了瞪他,还有一些在场的官员,甩开他的手:“放肆!老夫怎会在这儿厮混!有事前来而已!倒是荀司丞真该收敛收敛了!身为朝廷重臣竟流连赌场!这是什么罪过?”
荀高阳没被他唬住,反而不屑道:“得了吧,殷大夫,这慷慨虚伪之词还是留到朝堂上去说吧,这儿可是消遣的地方,吓唬谁呢?”
“你……”殷济恒见他一副无赖样,更不想与他纠缠反而引起更多人注意,气冲冲地转头走开。
那小厮也怔了半晌,见他要走才反应过来,连忙再引前行,去往内室。
有官员注意到了方才之事,心下担忧,来问荀高阳怎么办。
而荀高阳满是无所谓,只道:“怕甚?他要检举我等,那早就办了,到如今都还没下手,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陛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合而已。”
那人疑惑道:“大人你是说殷大夫也是这里的常客?可我怎么没见过他啊?”
他不回答,自顾自嘟囔着:“有事前来?堂堂御史大夫有什么事非来赌场办?这下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平时还尽摆架子,可笑。”
……
殷济恒怒气冲冲地进了内室,想不到里面的人见了他却更为诧异,直接上前给了那小厮一巴掌,骂道:“你这蠢货!不是让你把大人接到上面的内室去吗?你怎么引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被人看到了!你闯祸了!”
那小厮抱头,慌张地解释:“不不,老板你只说是内室,没说上下啊!小的以为要大人带来跟老板见面啊!老板你在这,我还能把大人带哪儿去!”
他气极败坏,动手教训小厮,直到被殷济恒劝阻,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向殷济恒赔礼道:“殷大夫请见谅,手下实在太蠢笨了,给大夫徒添麻烦了。小人也知道这下面大夫不好来的,特意让顾翁在上面等您,谁想这蠢货……诶呀!”
殷济恒摇摇头:“算了,江老板不必介怀,先带老夫去见顾贤弟吧。前面的事只当是让老夫长见识了,不来亲眼看一回,还真不知道我大齐官员竟然如此德行。”
江河川呵退小厮,拘礼道:“大夫莫气,他们不如此,我等又怎么成事呢?来,这边请,顾翁在楼上候望多时了。”
他引着殷济恒从另一条无人的暗道去往楼上,路上有言语,殷济恒笑言:“要不是顾贤弟介绍,老夫是哪会想到长安第一楼江月楼的江掌柜就是这如意坊的老板?呵,江老板生意做得够大的。”
江河川回道:“还是不及殷大夫啊,那如意酒楼望月阁不都是殷家人开的吗?在下曾听生意场上人传言说长安城内十家酒楼中有六家酒楼与殷家有关系,前日听顾翁说起方始信这是真的,哈哈,没想到殷大人不仅是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还是经商大家啊!日后若有机会在下还想向大人取取经呢。”
“江老板说笑了。外面夸张传言而已,切莫当真,哈哈,只是族中人在经营而已,老夫很少过问这生意场上事。话说回来了,就算老夫经商,也只是做些寻常生意,不如江老板这么有胆色,敢碰赌场买卖……”
江河川摇头道:“大夫都不敢碰,区区在下又怎敢呢?只不过这如意坊的原主惹上仇家了,不敢再在长安城里混了,刚好在下得了消息,与顾翁一合计,才接受这桩买卖,也是正巧,才捞到这个机会,待大夫事成,这如意坊也就没了作用,迟早还是要易主的。”
殷济恒与他顺着光线稍暗的楼梯上去,到了一间屋内,是如意坊明面上的会客室。
其间,顾清桓正端坐在案后,沏着一壶香茶,案旁的鎏金镂空香炉内点了几许香片,清淳的龙井茶香融进馥郁的香味中,氤氲在他的布衣青衫之上。
他双眼微阖,虚无莫测的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账本上,旁边放着一张薄而宽大的纸笺。
他们叩门进去之后,顾青玄听到脚步声,随手合上了账本,起身而迎。
互相见礼既毕,他看着他们,对殷济恒笑言:“看来大夫已与江兄见过了?就不用顾某介绍了。来,请坐。”
殷济恒微微颔首。江河川与顾青玄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叙礼告退,让他们单独相谈。
殷济恒注意到了顾青玄面前的纸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坐下去,顾青玄拿起那张纸笺,铺到他面前:“大夫请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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