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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八章、野人暴动

智瑶希望将公室和四卿之田来场大置换,从而无论公家还是私家,田土都可联成一片,方便管理。对此动议,张孟谈向赵毋恤分析说:

“智卿之言,其实无益于公室,而只有利于私家。若果为公室考虑,当稍稍置换田土,使公田相连,而私邑不通,如此则公室强、私家弱,可望诸卿并力,辅佐国君以复文公之霸业也。

“而今诸卿之田,两倍于公室,若使俱通,则国君更无力控御臣下矣。且臣以为,智卿必定会趁此时机,更侵公田,以强己力,且……”

顿了一顿,提高声音说道:“多夺我赵氏之地,易雄城为小邑,易膏田为瘠土。此实智卿欲自图强,且久执晋政之阴谋也!”

赵毋恤颔首道:“卿之所言,洞见甚明。我亦见此,然而……”

微微苦笑道:“汾西富庶,智氏许之于韩;太行以南膏腴,智氏请与魏氏共有;唯独欲将我赵,驱之于边鄙蛮荒之地。诚恐韩、魏两家,俱党同于智,则我一家无力拮抗。如之奈何?”

张孟谈想了一想,建议道:“在臣愚测,赵卿若违众意,必遭攻伐,恐将罹中行、范氏之祸也。唯有厚赂韩、魏两家,使不党同于智氏;若不能,则暂且退步,假示弱于智,而释韩、魏之疑,以期将来。然而有三处绝不可与人,恳请赵卿三思。”

“哪三处?”

“其一,即此邯郸,邯郸为太行以东田土之中心,控扼千里,若失邯郸,则是失臂膀矣。其二,为代地,良马之所出,且赵卿方封代成君(赵鞅嫡长子伯鲁之子),以安伯鲁之后,若与人,是断胫骨也,且必致家中之乱。其三,为晋阳,昔董安于为先君所营都邑,居高临下,俯瞰新田,实根基之所在,若失晋阳,赵氏必族!”

赵毋恤沉吟良久,徐徐说道:“代地还则罢了,晋阳、邯郸,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不便皆守啊……”

于是问张孟谈:“若事不协,智氏请君命来伐,甚或韩、魏两家为其党,我寡不敌众,无奈而只可暂取守势,以待时局之变。唯恐晋阳近于智氏所有涂水县、韩氏所有马首,及公室所有梗阳县,实难为御,乃欲据邯郸坚守——是故先来问卿,邯郸可守乎?”

张孟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若东西不能皆守,愿赵卿勿向邯郸,而必坚守晋阳!”

随即解释道:“夫董安于,先君之腹心良吏也,城晋阳而守,其后尹泽循其政而治,二子政教犹存,人心向赵,不可轻弃。且若守邯郸,而使诸卿克晋阳,则太行以西,无尺寸地为赵氏所有也,即代地亦将易主;而邯郸虽富,四野却贫,且中山在其北,若诸卿之师徐徐侵逼,我亡无日矣!而若守晋阳,诸卿以邯郸偏远,晋阳不克,不会遽向邯郸,是守其一都而可全两都也。

“恳请赵卿,仍都晋阳,勿念邯郸。臣亦必暂离邯郸,而从赵卿于晋阳城内!”

赵毋恤当即认可:“便如卿言。”

正说着话呢,人报大夫高共请见。赵毋恤便唤高共进来,问他:“卿与我并入邯郸,而瞬息不见,何处去也?岂贵体有所不适么?”

高共俯身答道:“臣随赵卿入于邯郸南门,忽见一相熟者,匆忙追去,可惜不及,这才来向赵卿复命。”

赵毋恤一拧眉头,问道:“若卿相熟者,与我何干,何云复命?难道说此人可于我有所教益么?”

“正是,”高共答道,“先君在时,臣曾使鲁,幸遇孔子高徒子贡。今在城门前见一商人,仿佛子贡,乃急追去,惜乎道违而不能及……”

赵毋恤闻言,不由得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得非使齐、吴为斗,越人为霸之子贡么?”随即转过头去一瞥张孟谈:“子贡行商至此,卿可曾向其请益啊?”

张孟谈略显尴尬地一拱手:“邯郸人众事繁,臣不能尽理,则于接待商人事,命之以从吏也……实不知子贡来此,是臣的疏失,恳请赵卿责罚。”

赵毋恤一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我与子贡无缘,不得相见,非卿之过。”顿了一顿,又吩咐道:“其接待商人之从吏,是逐还是斩,唯卿自决。”

张孟谈躬身领命,但还是忍不住斜瞥一眼高共,暗生恨意。

——————————

这一年的仲夏时节,在归生的领地内发生了一场暴乱。

暴乱的地点,乃是邑西南三十余里外,临近淮水的一处野人聚落。当日午时,有一名野人气喘吁吁地奔来,仗剑欲闯娄林,被巡逻士卒围住。慎遂闻报,不怒反喜,疾跑过去想要亲自动手,将之擒下。谁成想那野人高呼道:“小人奉稽桑之命,前来向昌文君告变!”

慎遂闻言一愣,随即伸手一指,大声喝道:“弃剑!”

那野人犹豫了一下,上下打量慎遂,可能瞧对方穿着,象是个有地位,能拿主意的,方才将手中长剑轻掷在脚边地上。慎遂当即一个纵跃,扑上前去,将那野人一把按在身下,旋命绑缚了,押解来见归生。

按照礼法,别说野人了,即便国人平民,也是没资格踏足宫室大堂的,只能被按跪于堂下。归生得报后,来到堂前讯问,第一句话就是:“汝是何人,竟会雅言?”

原来这野人适才所说,并非徐语,却也不是吴语、楚语,而类似于如今各国通用的成周雅音——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喝南”话。其实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慎遂也不是很明白,只是曾从归生使鲁,接触过雅言,听着有点儿耳熟罢了。由此疑惑,便将那野人擒下,来报归生。1

那野人听问,急忙叩头道:“小人徐卜,邑西涂聚之人,奉稽桑之命,特来向昌文君告变!”归生对于这年月各地方言的认知比慎遂要强得多,大致分辨,此人所言,偏近于鲁语——因为他去过鲁国啊。1

由此更感疑惑,但还是强自按捺住好奇心,问徐卜道:“涂聚有变么?”

“涂聚之人暴乱,围稽桑等,小人急来告变,请昌文君发兵平叛。”

“野人因何而乱?”

这个徐卜并非普通野人,很明显多多少少是有点儿文化的,虽然满脸的惶急,但陈述事发缘由、经过,却也颇有条理。归生很快就听明白了,涂聚野人的暴乱,和他命士分地有关。

前年冬季,归生不仅分了娄林之田,且还命士人往守各处野人聚落,允许他们按照身份高低,圈占部分野人的田地。其中有三人前往涂聚,为首的是名中士,叫做稽桑。

稽桑本是白邑下士,抑且贫寒,曾经与王孙胥(平胥)厮打,遭到过归生的责惩。其后因为在治水工程中立过功,并且是最早一批表态愿意追随归生就封的,抵达娄林后不久被升为中士。此次分田,稽桑又再主动站出来,表示可以舍弃娄林之田,而自野人处取田,因而归生对他的印象颇深。

且说稽桑带着两名下士前往涂聚之后,当即唤来长老,宣以昌文君之命,于是将周边最肥沃的一千四百亩田地——取野人之田等于开荒,可以倍有,且三年不税——圈占了下来。

野人们对此自然不肯,可又害怕三士手中明晃晃的剑、戟,只得由长老出面,哀哀求恳。稽桑安慰长老,说这田不是白拿你们的,仍可由涂聚野人耕种,且秋后缴租给我等,可减娄林之税,里外里,你们还占便宜了哪。旋命长老,说我们这一千多亩地,需要十八人耕种,人选就由你来圈定吧。

长老半信半疑,被逼无奈,只得挑了十八人交给稽桑。稽桑一瞧,怎么非老即幼,全都不是壮劳力啊?

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敢情长老生怕公有之田不能遍种,就把老幼都派出来了……当下仗剑去逼长老,这才给换了一批勉强还瞧得过去的,其中便有那个徐卜。

根据归生的吩咐,准许往守野人聚落的士人向公家借贷粟种和铁质农具——耕牛就算了,娄林还不够用呢——于是稽桑便贷了一批,以授徐卜等人。不仅如此,还教他们使用曲辕犁——当然啦,既然无牛,只能用人力牵拉——以及沤肥之法。由此秋后,庄稼大熟,亩产接近三斛。

相比之下,其他野人之田,亩产不过两斛上下罢了。

按照归生所颁律令,往守野人聚落的士人之田,也都是要交田税和户赋的,只是头三年豁免罢了。此外,这些田地多半仍旧会交给野人耕种,等于佃户,归生要求,田租不得超过三成。稽桑等人不敢违抗归生之命,却也想尽办法,加大从野人身上搜刮的力度,比方说虚报农具的租赁价格,转嫁给佃户,等等,但即便如此,因为收获颇丰,最终落到那些佃户手里的,仍比往年为多。

固然对于野人的收获,习惯半贡,因为从前疏于管理,野人往往能够隐瞒产量,使得自家聚落留下将近七成,但这七成终究不可能均分啊。长老利用名望所转化而成的无形的权势,每每中饱私囊,抑且照顾亲戚、友朋,至于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同聚之人,口粮自然极其匮乏了。

终究不是真正的原始农村公社,既然上面多出一层领导城邑来,则能够执聚落之政的,就不再是聚落中最能干,或者最公平之人,而必须是最能沟通城邑,为聚落瞒报下更多贡赋,或者别索更多利益之人……

涂聚长老虽然被迫派遣一些青壮来耕作士人之田,因为完全琢磨不明白,昌文君行此新政的用意何在,故而所命也多为与自家关系较为生疏的,甚至于聚落中的边缘人。在长老想来,这些人就是前去为奴的,说不定哪天就被打杀了,而只有派那些家伙去,即便全都挂了,他也不肉痛。

好比说徐卜,本是流亡士人,向来受同聚落的野人排挤,也遭长老忌惮,由此才会落在从遣之列。

野人聚落,贫富差距比起都邑国人来要小得多,但也并非没有——长老与其亲眷除非荒年,否则都能得饱食;一般野人则终年半饥半饱;至于徐卜等边缘人,那靠种田最多勉强养活自身啊,倘若拖上一大家子,随时都可能饿死几口。正因如此,派出来这些人,包括徐卜在内,全都没结过婚,甚至于没有兄弟姐妹,顶多还要养个老娘或者老爹。

父母双全?不可能的。

他们原本的生活极其贫困,除了有名义上的相对自由外,也和农奴没太大差别。谁成想被派来耕作士人之田,等到秋后收取将近五成的贡赋,竟然还能落下不少结余。

由此稽桑唤他们来,问:“明岁再耕,汝等可要返归聚落,请聚老再派他人来呢?”徐卜等人就连连磕头,表示我们愿意继续耕作您三位的田地,哪怕再多收一成税也无妨啊。

稽桑心说我倒是想多收来着,奈何昌文君不许……

当年冬季,以及再次春播时,自然有很多眼热的野人跑来攀交情,拉关系,既希望自己也能挤进为士人耕田的队伍中去,也求着徐卜等人,将丰产的技术不吝相授。于是稽桑依照归生的吩咐,多备了一批铁农具,转贷给聚落中的野人,且命徐卜等不可藏私,相关沤肥等技术,可以向友朋传授。

由此三名士人的威望渐高,在聚落中的话语权更重——这也是归生事先的叮嘱,要他们切勿操切,要先养望,再徐徐夺聚落之政;否则的话,哪怕你们练过功夫,还手执利刃,终究人单力薄啊,难敌数百近千的野人。

这自然引发了长老等过往得利者的不满,由此暗中煽惑野人,说什么用粪尿施肥,都是假的,必伤稼也,国人不过借此来夺汝等之田罢了。抑且他们去秋收获颇丰,那是因为夺占了我聚落最好的田地之故,那田本都是咱们公有的啊,怎能拱手送给外人呢?

据徐卜说,他事先便已察觉到了长老的阴谋,但是以告稽桑,稽桑却大意不加理会。于是就在当日清晨,野人终于发起了暴乱,斩木为兵,欲夺士人之田,并且还当场将两名为士人耕田的农夫打成重伤。其余农夫与稽桑等人被围困在居屋内,双方各有忌惮,遥相对峙。

野人所忌惮的,自然是稽桑等人手里的铜、铁兵器;稽桑等忌惮的,则是对方人数太多,真若见了血,唯恐激发其凶性,恐怕自己将不能生归娄林也。还是徐卜自告奋勇,仗着熟悉周边地形、环境,请稽桑赐予一柄铁剑,冲出重围,跑来娄林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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