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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九章、老耄昏悖

涂聚野人暴乱的消息传到娄林,慎遂率先跳脚大骂:“彼等若敢伤害了稽桑等,我便血洗其聚,鸡犬不留!”

旁边奄烛呵斥道:“虽为野人,也俱昌文君之产业也,岂可擅杀?!”咱们本来就地多人少,劳动力不足,你竟然还想大开杀戒?疯了吧你。

归生明白,慎遂天性好斗,好不容易得着个厮杀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原本觉得,涂聚不过两三百户野人,包括老弱在内,撑死了一千上下无组织,无纪律,未经训练,还没什么兵器的野人,随便派几个人过去就能把事儿给平了。但见慎遂这般喊打喊杀的,心说我要不派他去,心必生怨,我若派他去……估计真要血洗涂聚啊,即便不全部杀光,也起码斩其一半。

算了,还是我带上慎遂,亲自跑这一趟吧。

于是问徐卜:“其作乱者,究竟多少人?”

徐卜答道:“有老人,亦有妇孺,多受聚老煽惑,然执木兵之青壮,不过两百左右。”

“其聚老也露面了么?”

“未曾,我来时,犹藏身于自家居处也。”

归生便命慎遂,你去召集国人一百,各执剑、戟,钟声为驭,随我前往涂聚平乱。

慎遂的动作很快——虽然在归生看来,仍嫌拖沓——不到后世一个小时,便将百名国人聚会于娄林西门。归生由钟声驾车,赶来相合,慎遂才待登车,归生说且慢,你还是先腿着吧。

朝徐卜一招手:“汝先登车,我有事相问。”

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徐卜上车的动作,相当生疏,可见虽然自称是落魄士人,原本的身份定不会高——出行或者从征是不配乘车的。

一行人车马辚辚,驶出娄林,向西疾行。途中,归生详细询问了徐卜的出身、来历——“汝本徐地之士乎?因何而会雅言?”

一般情况下,大夫以上,为了方便出使各国,或者出征时统领一部,从小就都是要学习中原雅言的,普通士人则没这个机会。尤其徐国灭亡已久,徐地长期疏于管理,即便徐渝自称乃徐王后裔吧,他也不会说雅言——哪怕楚语,都还是刚刚学会的。

归生去过涂聚,知道当地野人颇为特殊,日常所用,并非故徐国的方言。其聚名涂,是因为多半野人都是数世之前,从淮南的涂山迫迁过来的,所操言语与徐大异,一般徐人还真未必能够听得懂。

——涂山在沙汭以东、钟离以西,据说当初夏禹所娶涂山氏之女,其氏族就生活在那一带。

所以一般的涂聚野人吧,跑来娄林,短时间内肯定分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啊,徐卜既会雅言,乃以雅言禀报。

可这雅言你是哪儿学来的哪?看你登车、乘车这生疏劲儿,原本的身份肯定不高啊。还是说,也跟射韶似的,爹或许有身份,自己则打小便落魄了……

徐卜老实回答道:“小人虽为徐氏,却非徐国之后——小人子姓,出身在鲁。”

归生闻言稍稍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是殷六族之后。”

据归生所知,这年月以徐为氏的,主要有三大来源:其一自然是嬴姓徐国之后了;二是徐戎,虽然也曾占据徐地,指地为氏,但听名字就知道,是戎非夷,本是从西方迁来的;第三就是殷六族的子姓徐氏。

周人以小国而吞大邦,事实上武王伐纣动用的是诸方联军,具体到纯粹周人,数量并不多,远比不上统治中国中心土地将近六百年的商人,由此才设三监于殷商故地。其后三监为乱,周公东征,虽封微子启于宋,统商遗民,事实上宋公所有,不足故商民之半数也。

真要是把商人全拢一堆,估摸着没三五年便又要作乱,周公将反复东征不止……

周成王封周公子伯禽于鲁,就拨给他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封其叔康叔封于卫,也拨给他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其他陆续分给诸侯的,还有不少。

由此徐卜这个徐氏,才出于子姓而非嬴姓,祖宗打从伯禽初受封时开始,就是鲁国人。那就很清楚了,他所会讲的并非雅言,而是与雅言极为近似的鲁语。

根据徐卜的陈述,他是在八年前因为负债,遭债主殴杀其父,被迫流亡,才一口气跑来徐地涂聚的——归生擅长察言观色,估摸着吧,徐卜很可能是为报父仇而杀了人,这才只得连士人的身份都舍弃了,逃吴(当时这一片还在吴国治下)而为野人。

再深入探问,这徐卜原本在鲁国,是孟孙氏所领洮邑的下士,不但识字,还曾听过南宫敬叔的大课,懂得半部《诗经》;此外,自称擅长剑术。于是归生就问了:“若汝言句句是实,可肯出仕于我啊?”

徐卜闻言,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躬身叩拜:“任凭昌文君驱遣!”心情激动之下,没意识到自己身在车中,结果马车稍稍一晃,他跪到一半儿,猛然一个趔趄,直接翻出车厢,载于车外,摔得满头是血……

归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起来包扎一下,就腿着跟车而行吧——遂啊,你可以登车了。

涂聚在娄林西南方一舍之外,不过这一舍三十里,是按照一般行军速度而计的。一支军队不但要跟随大量辎重物资,且以这年月的经济状况而言,不可能全都装车,多半还是人力手提肩扛,那速度自然快不起来;且为了随时都能够从行军阵列转为接战阵列,并有相对充裕的体力作战,每日行军往往不过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全都花费在休息和扎营上了,这才普遍的日行三十里。

搁后世吧,还不到十五公里。

归生估算过,倘若道路宽阔、坚实,辎重皆可车载,并且行进在自家领地上,无遇敌之虞,暂且不必保持体力,则疾行而前,一日两舍并不为难。

由此徐卜从涂聚疾奔而来报信,也就跑了如后世不过三个多小时而已。但归生询问情况,慎遂点兵,花了不少时间,等到队伍开出娄林,已是午后未时。即便于路毫不休歇,徒卒半程小跑,等抵达涂聚附近,天色也快要黑了。

钟声建议,在距离涂聚五里外,命士卒暂歇,恢复体力,以便接敌。虽说对方不过一些野人吧,终究数倍于己,且多半要夜战,那就更拉近了双方的实力啊,还是以谨慎为上。

慎遂对此颇不以为然,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仅凭手中长戟,便可战败全体涂聚野人似的。归生没他那么好斗,更关键对自己的战斗力和指挥力毫无信心,因而最终采纳了钟声的建议。

才刚歇下不久,啃几口干粮,天色便已然黑了下来。慎遂为此埋怨钟声,说若是从我之言,一口气杀入涂聚,估计这会儿仗都打完啦。黑更半夜的,到时候要如何作战呢?

这年月即便国人,哪怕已有下士的身份,也多半营养不良,罹患夜盲症的很多,由此极少夜战。抑且归生在娄林,虽命慎遂统领士卒,暂时也还没有做过任何相关夜战的训练。

然而正待重新整列,上道,忽见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冒将出来,其先一人遥遥拱手,问道:“可是昌文君所遣救援么?”

归生才刚跳上马车,闻言戟指喝道:“我是昌文君,对面可是稽桑?”

来的果然是以稽桑为首的三名士人,此外还有佃户十数人,疾步来到马车近前,叩拜行礼。归生扶着车轼问稽桑:“汝等何以脱身?作乱的野人如何了?”

稽桑回答道:“俱已散矣。”

国人当中夜盲症不少,野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天色一黑,即便打起火把来,也瞧不清楚道路,哪儿还敢再围着稽桑他们啊——对方若冲将出来,我连拦都不知道朝哪儿拦哪。再者野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已成习惯,天黑没多久便皆哈欠连天,困意上头。由此多半散去,只留下十数人监视稽桑等人。

但仅仅十数,又如何拦得住几名士人?稽桑都不必要杀人突围,随便兜个圈子,对方压根儿就追赶不上。

既然这些人都已脱困,归生也就不着急了,当下详细询问稽桑事变的经过,与徐卜所言相互印证,倒是并无太大出入。于是归生沉声问道:“据徐卜云,曾经警告过你,聚老设谋,野人不稳,你却为何不加提防?”

稽桑向来老实,不会讳过,只得叩头道:“臣之失也,以为聚老昏聩,不敢为此……昌文君降罪。”

归生冷哼一声:“恐怕不是昏聩,而是昏悖!且汝等三人不能平乱,竟然趁夜而逃——尽皆罚俸三月!”

这些派往各野人聚落的士人,也都算领官职的,有俸禄,他故以此来小惩大诫——倘若不是既能圈占两倍之田,前三年不税,且还有俸禄,即便硬性点名吧,估计也没几个人愿意离开城邑,去守野人聚落。

随即归生便整队而行,前往涂聚。他原本打算让徐卜领人先去拿下聚落长老,只可惜徐卜到了晚上也是个睁眼瞎,反倒是稽桑说:“臣久在涂聚,认得聚老之家。”于是就命稽桑为大队前导,直入聚落,将长老一家老小全都从被窝里揪将出来,上了绑绳。

随即兵卒分守各处通道,慎遂等人领着几支小队,明晃晃剑戟相逼,把野人全都轰将起来,押至聚中场院。归生就在场院中央,扶轼而立车上,向野人们高声宣布长老之罪。还让徐卜等人指认,将六七个听了长老挑唆,闹腾得最凶的家伙也揪出来,按跪在车前。

众人哭号磕头,归生便问那长老:“汝焉敢煽动造乱,难道不怕死么?”

长老矢口否认,说这不关小人的事啊,我这两天病了,一直躺家里就没露过面,谁知道几个莽撞之人,闯出这么大祸来……

归生反复询问,他只是不肯认罪。

归生恼了,干脆大喝一声,说:“聚众造乱,围逼国人,罪不可逭!即便非汝指使,汝既是聚老,也当斩首!”

长老闻言,直接就瘫在地上了。

归生这才转过头去,又呵斥那几个胁从者:“聚老当斩,汝等若不肯吐实,同样是死罪!”那几个家伙赶紧指认,说实实在在,是长老挑唆的我们啊,我们只是受他蛊惑罢了。

那长老是能说几句徐语的,归生就封既久,也大概能够听得明白,但其他野人则多半只能涂语,还得靠徐卜、稽桑他们帮忙翻译。于是归生便问:“造乱必受严惩,难道汝等不知么?焉敢从聚老之乱命啊?”

“聚老言,我等不过勒逼国人退还田土罢了,只要不伤国人,罪不甚大。往昔因贡赋事,也常有争闹,事后出所藏粟谷偿罪可也……聚老愿为出偿。”

这就是从前管理不善留下的后遗症了——对于野人争闹,哪怕冲犯了国人,只要不是明火执仗杀向娄林,邑内基本上懒得搭理。最多也就罚点儿粮食吧。娄林向来缺粮,只要给足了粮食,其他事情都好说。

从前倒也确曾有过严惩野人的例子——主要是嫌弃贡赋不足——娄林出动过士卒,一次捕拿十数甚至于数十野人为奴。但那都是很古早的事情啦,自从吴国衰弱,继而越、楚先后占有这片土地,因为政局的动荡,主掌娄林之人多半不愿生事。至于归生入主之后,一门心思扑在国人身上,于野人的贡奉并不苛责——你们送多少来,我就收多少,无须详加查验——由此长老就昏了头了,以为封君可欺。

孔子有句话很有道理,他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由此徐卜等人从野人转化为佃农,哪怕收入只是稍稍高一些,也必定会引发其他野人的不满,归生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贫富差距还只维持在很小的范围内,其不均都未必比得上聚落中以长老为首的中上层与一般贫困户的差别,因而就理论上来说,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别说后世大资本家和打工族的贫富差距了,即便而今归生与稽桑之别,对方也没胆子,甚至于根本不会起反抗之念。且野人若真有足够的觉悟和行动力,就该先把长老他们家给抄了啊。

归生原本是打算利用这种不满,徐徐将其余野人也都转化成佃农的。却没想到一个昏了头的老家伙,闹这一出,给了他提前解决野人问题的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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