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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七章、千夫所指

邯郸往北二百里是邢邑,本乃姬姓诸侯,同时也是河北地区,周王朝势力辐射的最北境。从邢再往北,恒山南麓,则有狄人建立的中山国,恒山以北,是商代即受封,国祚漫长的代国。

中山国曾经一度雄强,灭邢而侵卫,直逼黄河北岸,其后又与齐、晋长年相争。直到赵鞅时代,晋师方才重创中山国,迫其退守将近二十年,而赵鞅取胜的一大助力,便是代国。

代国虽在中山之北,但从赵氏太行以西的领地,沿句注山,过夏屋山,还是有道路可通的。故而赵鞅苦心结好代子——当然啦,他们自家关起门来,是称代王的——甚至于将亲生女儿嫁给代子为妻,由此不但能得代国源源不断地输入良马,还能自邯郸出兵,与代国夹击中山,从而夺占了大片土地。

晋之四卿,赵氏的领地面积最为广大,几乎超过其余三卿的总和,但除了晋都新田周边外,多半都在北鄙,或者太行山东侧,人口相对稀少,田地相对贫瘠。因此,若论物资产出和兵役数量,赵氏要逊色于智氏,也就比韩、魏略强点儿有限罢了。

而之所以赵鞅能够久执晋政,除了他天才的政治手腕外,很大一个因素,就是赵氏可从代国输入好马,从而战车之良,不但为诸卿之首,抑且甲于天下!

子贡这趟到邯郸来,不是来买马的,而是陪着范蠡,前来观察赵氏之政的。由此他不问那马商,你每年能从代国赶多少匹来发卖啊?而问:“不知赵氏每岁能从代地,购得多少骏马?”

那马商夸口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且在遭到子贡质疑后,得意洋洋地反问道:“代子?哪里还有什么代子啊?”

原来就在不久之前,赵毋恤声称思念其姐,请往探视,代王不疑有他,不但应允了,且还亲自前往两国边境,迎接赵毋恤。于是赵毋恤摆下宴席,款待代王一行,吃饭前先命厨师用铜枓盛水,给代子及其从者净手,趁机抡起铜枓来,将其君臣尽数打杀了。1

随即埋伏在附近的兵车一时齐集,趁着代人猝不及防,且其王遇害,群龙无首的机会,五六日间急行军三百里,一举攻克了代邑,彻底灭亡了代国。

当下那名马商得意洋洋地将赵毋恤的“壮举”合盘托出,最后说:“看二位衣冠,想自河南来,尚不知赵卿灭代之事也。今代地已为赵氏所有,其马亦赵卿之私物也,自然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子贡听了,不由得面色阴沉下来。

范蠡终究是南人,对于北方口音听得不是很明白,当下子贡一扯他的衣袖,带到侧旁,详细给翻译了一遍,随即说道:“代,赵之姻戚也,且闻赵简子临终之时,要其子善和于代,而赵卿竟以诈谋刺杀代子,夺占代地……其人狂悖无道若是,便人不亡之,天亦亡之!”3

范蠡也是吃了一惊,但他却并不赞成子贡的判断,反诘道:“诸国相争,其谁不用权谋诈术?宋襄欲仁,而败于诈谋之楚。且赵简子杀邯郸午而据邯郸,族范氏、中行氏,岂可谓之为仁?则赵卿不改乃父之行,斯可谓孝矣。赵简子得享天寿,无疾而终,或赵卿亦将如是?”

子贡无辞辩驳——其实真想找歪理也能找得出来,但这终究不是外交谈判啊,凭空扯淡有意义吗——只得喟叹道:“故夫子云道之不行也……”一偏脸,就见那名马商还在用期盼的眼神望着这边呢,于是转换话题,问范蠡道:“代马甚良,可要为令婿昌文君购些回去啊?”

范蠡答道:“确实是难得的骏马良骥,若价适可,贩诸卫、宋,可三倍之利。至于昌文君处,还是算了吧……马皆畏暑喜寒,况乎代马?若输之于淮上,怕是难以久活啊。”

子贡趁机问道:“我也知南方无好马,多数肩高不过七尺,与驴骡无异。然既如此,楚及吴、越,为何独能驱驽骥而争雄于中原哪?”

范蠡笑笑说:“楚与晋争,十战而七北,正在于此。若晋将帅和睦,指挥得当,便庄王时也无必胜之算。至于吴、越,尚未与晋师正面一战过。是故楚师北上,唯徐徐侵削,而不能速胜也,除非先占伊洛,寻好水草处将养北地良马,以充楚王两广,否则怕是无可败晋。”

子贡点头道:“则晋之有赵,赵之有代,其车师乃可纵横于天下矣。”

范蠡轻轻摇头,说:“若至江汉,溪渠密布,且常天雨湿道,泥泞而车不便行,晋人便无能为也。”

“如此说来,晋、楚之争,仍将绵延长久……”

“怎么,先生期盼晋灭楚,或是楚灭晋么?”

子贡微微苦笑道:“周之无可复兴,夫子虽口不忍言,而心实憾焉。则欲晋、楚各保疆土,不再相争……哦,还有个齐国,复使鲁、宋、郑、卫皆得弥兵,怕是空谈啊。唯望生一仁君,攻服其余两家,奉天子而为伯,方可使兵戈稍息。”顿了一顿,赶紧补充道:“越虽为伯,偏在东南,疏于中国事,终必无能为也。”

范蠡心说才几年不见啊,子贡怎么会变得这么天真了呢?是不是岁数太大了……可他其实比我还小两三岁呢吧?忍不住反驳道:“若晋、楚不争,怕是郑、宋先要相攻了。至于鲁、卫,其所忧在内,而不在外也。”1

两人空谈了一番天下大事后,最终还是将话题扯会到生意经上来,问过价钱尚可,购买了八十匹代马——因为邯郸真没有什么太出色的特产,只有代地之马,才有望在宋、卫两国卖出高价去。1

随即请见邯郸宰张孟谈,可惜张孟谈没空,只命其属吏与子贡接洽,给予过邑的凭信。于是二人在邯郸停留十日后,也便启程南返。

未出邯郸南门,忽有士卒汹涌而至,沿街柱戟而立,呵斥行人暂避两侧。范蠡和子贡所领车马不少,被迫忙乱了好一阵子,几乎塞满通衢旁整整两条小巷。其后二人便来到街边,和一众看热闹的闲人同时引颈张望——

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贵人要来么?

时候不大,只见一支队伍旌帜招展,浩浩荡荡地开入了邯郸城。子贡问范蠡:“我目昏不能远视,少伯可能看得清,是谁人的旗号么?”范蠡手搭凉棚,仔细瞧了瞧,回复道:“多飞龙、彩凤、猛虎、貔貅之旗,唯一旗上有字,但也仅仅是个‘赵’字罢了。”1

子贡不禁一皱眉头:“总不会是赵卿……”

“邯郸既为赵之下都,则赵卿来此,有何奇怪啊?”

“前日与吏人接洽,闻其所言,云晋阳寒冷,邯郸相对温暖一些,是故赵卿或者在新田辅政,若来邯郸,多半是在冬日……而今不过孟夏,赵卿因何到此?难道说,赵氏欲攻中山不成么?”

他猜对了一半,确实是赵毋恤前来邯郸视察,但目的却并非攻打中山国。且说邯郸宰张孟谈亲往南门相迎,将主君接入府中,奉于上首。行礼既罢,乃问:“时非冬令,而赵卿大驾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啊?”1

赵毋恤并不直接作答,想了一想,缓缓说道:“自先君灭中行、范氏之后,四卿共分其地,久议不决,而今终于定案矣。”1

张孟谈拱手道:“此事臣已知之。”

“由此四卿之地,两倍于公室,而国君不怿……”

张孟谈颔首道:“此亦情理中事也。原本卿大夫之田便大过公室,然而先前六卿,所有各不足公室之三成,无害于国。今中行、范氏殄灭,臣闻四卿于分其地时,更侵夺公田,遂使两倍于国君,则四卿若盟,有鲁三桓之势也,国君焉能不虑。”顿了一顿,皱眉问道:“莫非国君要赵卿纳田不成么?”

赵毋恤沉声道:“是前日廷议,智氏称得君命,向我赵氏索取汾上与郜之田……”

晋国初封诸卿大夫,不过象如今的楚国那样,一两座城邑罢了,但其后诸卿之嗣,甚至于分支,也多得封土;再加上阋墙相争,先后十多个家族荣显,如今只剩下了四家,其灭亡家族的土地并未归还公室,而是被当时掌权者所夺占,由此,自然各家的领地就被拆分得极其零碎了。

其实晋侯特意封拜诸卿庶族,命其别氏,也有分化和削弱诸卿之意。只可惜,因为晋俗颇执着于传统的宗法制度,根本拆不破——好比说,智氏出于荀氏,而终夺荀氏大宗;赵氏虽曾一度析出邯郸氏,却终灭邯郸氏而奄有其地。

如今赵氏的领地,主要分为五块,一是在汾水下游,汾南有耿,汾北有郇,都为大邑,此外再往北面一些,还有一个平阳县;二是新田西北方不远处的郜邑;三是黄河北岸的温邑;四是以上都晋阳为中心的辽阔的北方领土(如今再加上代地);五是以下都邯郸为中心的广袤的东方领土。

由此廷议之时,智瑶就提出来:“汾上之耿、郇、平阳,以及郜邑,距离国都新田太近,可以朝发而夕至也,国君深以为忧。不如请赵卿将这些田土奉还于公室,则必可释国君之疑,且息其怒也。”

这赵毋恤当然不干啦,一口回绝道:“祖宗所遗土地,便国君亦不可无罪褫夺!”

很明显,魏驹是跟智瑶串通好了的,当即试探性地问道:“若然置换,可肯俯允么?”

赵毋恤闻言一愣,随即本能地反问道:“以何处置换?潞氏、留吁么?”

晋公室直辖土地也很零碎,其中最富饶、繁盛的有两块,一是从河东的董邑,过稷、旧都绛,直到新田附近;二是太行山西麓的曲梁、潞氏、留吁、铎辰等邑,方圆三百里。那么既然智瑶用平阳等地太过靠近国都为理由,向赵氏索取土地,倘若置换,自然不可能换在董、稷啦,只可能换取潞氏一带。

赵毋恤还在心里计算呢,要换哪几座城邑,才能不赔个底儿掉呢?

他原本是打算让步的,因为日常所受压力实在太大。正如其父赵简子代智氏执政之后,就千方百计拉拢韩、魏,打压智氏一样,智瑶上台之后,也处处针对前任执政赵氏。而魏驹、韩虎两位,虽说年纪也不大吧,抑且外貌雄赳赳地象是粗豪武夫,其实全都奸猾狡诈,无义无信,且最近一段时间看来,颇有辜恩背赵而投向智氏之意。

尤其前不久赵毋恤灭掉了代国,实话说,所造成的政治影响是相当恶劣的。魏驹、韩虎难免暗中琢磨,赵氏竟连亲戚都不放过,有可能善待盟友吗?或许还是智氏更加可靠一些啊……

所以赵毋恤才刚吞并了偌大的代国,自知千夫所指,诸卿所忌,就打算暂且收敛爪牙,安分一阵子——要想横夺赵氏大片田土,智瑶你想都别想!但若肯给置换,让我面子上可以下得来,那么稍稍吃点儿亏,我也勉强认了。

谁成想他还在琢磨呢,智瑶又发话了:“今公室之田,散而不整,诸家之田,亦隔而不通,乃至于百里之内,令出多家,于我施政……于晋国甚不利也。遂使楚蛮觊觎于南,齐夷跋扈于东,而吴、越边鄙丑类,数向中原,横夺我伯业。倘若不能变更此状,行见晋氏之威不行于中国,而文公之伟业将沦丧于儿孙之手矣!

“由此我与国君相商,何不使公室与诸卿都出田土为置换,使各相通,国君在中,诸卿在外,以御强寇,以复霸业啊?”

韩虎忙问:“上军帅之意,是要如何置换?”

“可将汾西地尽归于韩,使伐秦戎;赵守太行之东,以御齐夷;我智氏与魏氏分太行以南及伊洛之田,并力敌楚——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置换土地这可是个大工程,尤其无论哪家,领地全都或东、或西、或南、或北,有好些块,即便大方针得以通过,这也不是一两年可以筹商定的。更何况对此方针,赵、韩皆执异议——不管怎么说,越临近中原的地区越是富庶啊,怎能全都让给你们智、魏两家?

由此商议不决,智瑶最后说,诸位都先回去考虑一下吧,再仔细规划一下自家的领地,咱们秋后再开会讨论。

正是因为此事,赵毋恤才特意跑来邯郸,视察东方领土,顺便询问向来足智多谋的张孟谈:“于智氏之言,卿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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